流水舍【故事七】:學習沒有他們/學習沒有她 家人的裂縫 以距離重新拉近

文章日期:2021年03月28日

【明報專訊】2019年運動令不少人因與家人政見相左而決裂,一直生活在和洽大家庭的菁兒,亦面對這種衝突;她搬離與父母同住的家,並非打算與家人老死不相往來,而是以此劃出呼吸的空間,讓雙方重新想像生活的可能。菁兒從家庭這個成員互相依賴、幫忙的社群去想,發現其實自己可以選擇願意共處的社群,一同痛苦、一同成長,她開始去確認她的根,在土地上灌溉希望。

時:3月8日晚上7:30至9:30

地:灣仔富德樓流動共學課室

問:臨牀心理學家葉劍青、Chloe、Ingrid

答:菁兒(化名),學校戲劇老師,約大半年前搬離與父母同住的家

媽媽一句話 成搬走契機

問:你之前提及來這裏想說說跟家人的故事?

答:我家裏親戚很多,互相都很親近,我們與舅父、阿姨好熟,隔兩個禮拜會一起BBQ,是這樣的關係。家人有個群組,事情(因運動而政見不同)發生後,大部分年輕一輩都quit group,家庭關係似乎因政治看法而決裂,裂痕現在仍未修補,芥蒂都幾大。

另外我媽有癌症,早在2014、2015年病發時,會聽到一些(親人的)指控,覺得係我激到我媽咁,剛巧2019年尾她的病復發,又被這樣說。

問:很難過吧?

答:(哽咽)所以決定搬走,然後又會有很多聲音說為何在她這樣的狀况下,我仍要搬走。

問:聽得出你跟家人的感情很深,可否多說一點,怎樣衝擊你?

答:是關於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吧。每個人做事心中都有個秤,究竟內心的價值與親情如何秤?

我在家中排第二,有姐姐、弟弟,由細到大我們一家關係好好。每個人在家裏都有個角色設定,我的就是比較反叛、頑皮,他們常覺得我會搞事,在發生所有這些事以前,我已有這樣的設定,再放在這些事上,更加深他們的想法。

還有是自己的智慧被質疑,當我提出理據,他們又會很憤怒。

問:你選擇搬走,這個行動代表什麼?

答:一開始是想找回平靜,自去年年中搬走已一段時間。觸發點是有一次我媽很激動地說,如果我再出去,就搬走唔好住喺度。她說完之後,我因為搵樓隔半年才搬走,之後她曾說唔使搬走,但我說已下決定了。

問:對你來說這代表什麼?

答:這個衝突不是第一次,之前都有好多次,那是唯一一次直接因為這件事說要我搬走。我代入她的角色去想,她是想讓我不再出去,我卻選擇搬走。

問:你珍惜深厚的關係,但媽媽又要你選擇,你覺得怎樣?

答:我覺得是揀番自己。她第一次發病時,是幾恐怖的事,看着她半年內變得好瘦……我媽有件事好值得欣賞,她是個很強悍的人,內心意志非常強大,她是第四期鼻咽癌,電療、化療一齊做,很多人到中間捱不住,她能捱完整個療程,日日做吞咽練習,現在說話、進食沒大問題。到2019年病發,繼續食藥又似沒上次嚴重。那次她病,我陪伴很多,到了今次,我覺得搬走是最好的選擇,也作過很多衡量。

繼續留下,我會一齊被困在負能量裏,搬走對兩邊都是move on。

問:媽媽對你的決定驚訝嗎?

答:驚訝啊,我知她很關心我,她常說咁多個小朋友,最擔心就是你,覺得我會被人呃、很易信人,又比較冇嚟搭霎,出門不是漏電話就是漏鎖匙在家。我搬走,我覺得她是不慣的,因為她之後說過以為我會一直跟她住。

無論中間有什麼芥蒂也好,我覺得大家都沒有放棄過。上星期我因為事忙也有回老家住,他們都很樂意。我覺得她最不忿的是我搬到很遠,但這也是我有意為之,搬得很近的話順路就會回去,現在真的可以分開下。獨立呢單嘢,大家都要學習吧。

問:由關係中的拉扯,到現在想有自己的空間,不如講多少少?

答:我覺得屋企是很舒適的地方,即使有爭拗,有什麼問題家人仍會全力幫忙,如我搞舞台製作,突然需要人搬運,細佬會衝出來幫;有時做引錄劇場(劇的內容以真實訪談為基礎)需要訪問,我姨做街市識很多人,也會幫忙。

我思考了很久關於community的bonding(社群裏的連結),當中很多約定俗成的事要遵守,如定期出席聚會,得到的好處就是舒適(的狀態)、會有人幫。獨立需要很大勇氣,你對一個社群熟悉時,必然有依賴,現在搬出去的獨立是需要努力。

問:除了想搵番自己以外,也想搵番段關係?

答:也是,想找到平衡。我今次也是拋番個波給他們:我搬走之後,你們要如何處理自己?

問:喔,裏面有這樣的含意?

答:家裏常營造一個氛圍,灌輸孩子不應該過分出色,唔好撩事鬥非,父母最希望子女老老實實打份工、結婚生仔建立家庭,但不能阻止我們發夢的權利嘛,我也有我想做的事。

運動啟發「跳掣」的人

問:你幾時覺得要打破框框?

答:我2010年畢業,現在33歲了,出來工作10年,不停因他們覺得我需要一份工,做兩年合約政府工,出來做freelance,幾個月後回去打合約工,走出來兩年又再回去。我正式沒再做全職工作,是約2017年,開始搞自己的工作室、做art project,只有4年。

我確實覺得運動給了我一些啟發。可能我生來比較反叛吧?入到政府做事,我很多事都睇唔順眼,鬧住老細咁走。

問:你是在工作上發現自己如此直白嗎?

答:我是向來如此,對上一級要求更高,對下面的人比較關顧。

問:你小時對老師也這樣?

答:中四五時,數學老師10年都用同一本筆記,沒用心備課,同學對他也不尊重,我就話其實你有冇心機教書?這些教完又再教,咁你不如唔好教啦。我真的很直接,因為很生氣。我數學成績比較好,他也沒怎樣。

問:你覺得他要對得住自己?

答:係啦,要對得住自己工作啦大佬。

問:現在你喜歡這樣直斥其非的自己嗎?

答:喜歡,但我覺得要學習緩衝一下,等人ready再話,哈哈。

問:這對你的重要性是什麼?

答:我做一件事,要最快捷的方法處理最複雜的事,有時「跳掣」是因為覺得對方不是做最好的選擇。

回應自己 也想父母諗下自己

問:獨立居住的決定對你是不是好的選擇?有沒有回顧這個選擇對你是怎麼回事?

答:必須承認搬出來以後,對事業或所有事都好很多。對朋友、工作伙伴,我承受不到那段關係就會斷掉,但在親人關係上這個選擇是不存在的。搬離之後會發現原來所謂bonding不一定要同在一起,離遠一點,大家既沒失去連結,反而有呼吸的空間。

我曾嘗試叫爸媽搬入來一齊住,如果他們可以的話,我可以幫忙找間屋,那兒空氣好好,對他們健康也好。我爸愛做手工,有段時間我們住村屋,他會耕田,年輕時又會潛水,是個喜歡大自然的人。他在我搬屋期間常幫忙,很羨慕我家的景色,不過可能他搬入來我又會搬走,哈哈哈。

問:可否多說「連結不是由距離定義」?

答:當分開到遠一點的地方,我可以有時間、空間回應自己的需要,與父母同住多年,無論生活節奏、人生很多事都會受他們影響。始終我是獨立個體,他們也是,太近的話,互相的影響瑣碎得來也很大。分開對我們的bonding是好的養分,大家有更多空間尋找更適合自己的節奏。

問:你說搬走讓他們也想想要如何是指?

答:我看着他們的生活,沒有給自己的重心,例如我媽很會照顧任何事,一直是照顧者的角色,到我們不讓她照顧時,重心就放在我姊姊的兒子身上。我爸樂趣不多,只有喝酒,如果他能尋回自己的生活,對他的健康也好。

我很希望他們開始思考如何將重心放回自己身上,為自己想想。

留在這城,還想繼續追求真善美

問:你提及這些與運動的啟發有關?

答:是個很大的契機吧,如果沒有這些衝突,我可能會繼續留在這個家。如果一直留在家,不會找到對的community吧。什麼是「同路人」?是一起向前行的人。現在他們沒有行,對未來沒有想像。家庭給予對生活的想像,某程度上會牽引你對未來的想像,這是交織在一起的。

這個運動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衝擊,每個人都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活,在運動中見到很多對真善美的追求。所以當環境繼續崩壞時,大家會很失望,因為它摧毁了我們對美好的理解。我脫離屋企不是要放棄與他們的連結,但同一時間,我可以對社群有想像,依然對真善美有追求。

問:你提到真善美,有沒有什麼事讓你很深刻的?

答:理大圍城幾晚,我在紅磡,大家都不知可做什麼,但明知冇用,大家仍會企喺度。

問:現在回想的感覺是?

答:我覺得其他人看來好細個、很瘦弱。那刻很多行動是很當下,不知大家會如何,最大的感覺是無力,和很大的怨恨。最傷心是被捉的都是年輕人,我只能夠說是因為我老少少,才沒有被捉。

問:你很憂慮未來?

答:確是很大的憂慮,搞教育、搞下一代,說來會好心悒。

問:這衝擊着你對社群的想像?你希望的是怎樣?

答:(哽咽)我其實好擔心,香港之後成長的下一代人,不會再做我們現在做的選擇,好怕之後的人不會再像我們天真。對美好的追求需要有信念,以前沒為意香港可滋養出這份信念,運動之後才發現一直都有。最擔憂是之後不會再培養到這樣天真的人,只變成複製人。

問:你曾提過留下來還有事可以做?

答:我覺得藝術與文化創作可以做,我教創作相關的課程,不知做到幾多,但都希望繼續教下書,接觸下年輕人是很好的事,一些計劃、演出都是做給他們看。

用身體用藝術 為年輕人種希望的土

問:是想滋養這個社群的信念嗎?

答:是,可以耕耘一個平台,讓人們做到想做的事。更大的理念是讓我們回到更多身體與土地的關連,這是我其中一個藝術上的追求。我小時候是學跳舞的,之後玩很多年運動,到大學才接觸戲劇,覺得這件事是我需要做的,畢業以後繼續搞劇團,發現我不是想做演員、表演者。我想做的是關於對身體的想像,跟身體的關係好,就會解決很多如性別、關係的問題。

問:你對此的理解是什麼?

答:我有一段很長時間沒對香港有紮根的感覺,直到這一兩年,開始覺得自己需要找一個地方,有根和家的感覺,再好好發展我的路。

城市人讀書讀得太多,離身體太遠,我們著鞋,腳板很少踩到土地,這對於人不是最好的自然狀態。我跳的舞踏跟大自然很有關係,另外跳「接觸即興」(通過身體接觸牽引出動作),裏面很多人會提及somatics(關於軀體記憶、體感,菁兒後來稍作解釋是心理學其中一個學術名詞,相信人體會儲存記憶,一些痛症或身體反應由記憶帶來,而我們未必有意識地知道兩者關聯),我便去了解更多。

問:你說找不到根是怎麼回事?

答:我很害怕attachment(依附關係),無論工作上、關係上,所有事都沒有attachment。

問:在這場運動之後有變化?

答:因為我搬出來,得到整理思緒的空間,可能這些想法已醞釀很長時間,碰上這一年多有疫情,有更多時間思索自己最想做什麼。

我會為年輕人可惜和傷心,因為覺得自己有些privilege(優勢),能用10年時間建立基礎,現在他們沒辦法這樣去建立,對比起來,就對他們覺得很傷感。

問:你希望可透過身體覺醒去對抗無力感?

答:我是教創意的,如果大家有創意一些,生活上遇到困難也能開心一點吧。還有一個想法,想讓他們不要完全失去希望,我過了這10年有得揀,但他們冇得揀,我曾跟他們談過,人人都覺得自己沒有未來、沒有希望。

問:你想培養出一個平台讓他們有空間栽種希望,就像你製造空間成全自己一樣。現在由阿青給一些迴響?

青:你說起理大,我想到一個畫面,背景是火光燃燒,你就在土地上跳舞,帶動周圍的人來參與,就似一個傳承,激起大家在無力之中有少少力量。像我們常說的天愈黑、星愈亮,你在跳舞之中帶出的星星就是一份信念,把人連繫起來,這份微光為在困難中、燃燒中的地方帶來一些希望。

問:菁兒對此的回應是?

答:我已經不知道再一次有火花的時候,我們還能否生存下去。對不起,突然咁sad。沒有人能知道會如何,但我會繼續做下去。現在愈來愈恐怖,要提醒自己不因恐懼做決定也很難,希望自己繼續做到些什麼。

【談心小錦囊】

呻出來的背後 思緒「似無還有」

聽朋友說心事,除了耐心聆聽,還可如何嘗試提問,與她/他一起梳理其故事?Chloe說在過程中聽到菁兒談及怨恨、不開心的事,會再細問她的想法,「例如她說為年輕人而傷心,就會問問她想給他們什麼、裏面的信念是什麼」。他們稱此為absent but implicit,似無還有。葉劍青說,「就如失望,其實是失落的希望,亦即存在希望的一面」,把情緒看作銀幣兩面:生氣,本身是抱什麼期望?悲傷,背後美好的想像是如何?「通常一個人呻完最多舒服少少,但那種不快樂的感覺仍在,跟人衝突是與珍視的東西有關,如果不只講糾結、情緒,由此去問,留意其特質、能力、方法,就有機會在同一件事上找到新的故事線」。

整理˙ 曾曉玲

{ 圖 } LOSZEHAHA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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