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疫下生活換了新形態,即使球場被鎖起、公園被塑膠帶封印,博物館和美術館也不開放,始終囚禁不住人們求樂的靈魂,無遠弗屆的線上世界成為了大門時刻打開的遊樂園。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近日正式登陸「Google藝術與文化」,平台收錄三大展覽《辛丑說牛》、《廣納百川:明至清中期廣東書畫選》和《香港印象》的部分藏品。網上觀展非新鮮事,但摸索經年,從實體空間搬到網上的展覽可有怎樣的策展心思?藝術數碼化又所謂何事?
展開卷軸 放大細節
《廣納百川:明至清中期廣東書畫選》展場分為三部分,按時序鋪排。第一部分「嶺南故事」希望展示廣東人如何吸收中原和江南文化,醞釀自己的風格。被選放到「Google藝術與文化」展出的作品有顏宗《江山勝覽圖》和林良《喜鵲古松》。策展人何碧琪從繪畫史解釋這兩件作品的特色,指南宋到臨安(即浙江)建都,沒落時更逃到廣東和香港,宮廷畫師跟隨政權流落,估計部分人中途留下落地生根,影響當地畫風。廣東籍的顏宗和林良分別去過福建和南京。網上觀展,《江山勝覽圖》的長形橫幅從右至左,分三段放大展示,何碧琪認為恍如逐小展開卷軸移動觀賞的視覺效果,而且在屏幕上放大了,足以看清細節,「看到的北宋風格,比如這些蟹爪樹其實是北宋郭熙的傳統畫法。而以空氣和霧氣表現一層一層的空間感和詩意,則是南宋繪畫特色」。
因應受眾 調整呈現方式
第二部分「虛靜有為」嘗試呈現大儒陳獻章對廣東書法的影響,聚焦思想史的演進。何碧琪介紹陳獻章的藝術主張,「朱熹的理學以格物致知體認天理,陳獻章卻質疑這樣豈不識字的人才做到?但儒家思想的緣起是認為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所以陳獻章的想法是從生活體驗和虛靜自己體認天理。」因此他的書風瀟灑自然,不拘泥用筆用墨的精緻,認為雕琢「道」的載體只是捨本逐末,他甚至會以束茅做筆,現場除了墨寶,也展示一些1980年代茅草筆仿製品。「他揮灑自如的書風某程度很革命性,像在一排穿西裝的人之間突然穿上便服」。
以空間和佈局展現策展心思,展廳中心的兩件作品分別是陳獻章一幅書法作品和黎民懷畫作《仿郭熙秋山行旅》,位置上顯然是展覽這部分的重點。何碧琪介紹,黎民懷是黃佐的學生,而黃佐雖受陳獻章影響很深,但他是進士出身,接觸圈子不同,受明代中期吳門的書法影響,寫得相對規範化,用筆也更精緻,而黎民懷的畫風也相當細膩。然而這幅《仿郭熙秋山行旅》在Google平台上的位置卻與現場有出入,不與陳獻章及其弟子的作品並置,卻與下一部分「無奈避世」的3幅畫作放在一起。她解釋是基於受眾不同的考慮,「來展廳看展覽的人一定好有心才會特地跑來中大,看網上展覽的觀眾層面則更廣,未必會仔細看每一件展品。如果平鋪直敘只按年代(組織),他們未必明白發生什麼事」。
因此,挑選放到網上展出的作品,她會以視覺吸引為關鍵考慮,《仿郭熙秋山行旅》的重點也從思想的傳承轉移到畫家黎民懷的畫功,以及與袁登道、張穆和高儼3位廣東畫壇代表的技藝。「當時繪畫不流行,多以水墨為主,黎民懷卻可以駕馭用顏色,畫花樹山石非常細緻。看山水畫我們會看『皴法』,即畫石紋肌理的方法,比如雨點皴一看就覺得是范寬的風格。黎民懷有一點雨點皴,他『兼工帶寫』,比較多乾筆,但也『連皴帶染』,即有墨化開的感覺」。
省卻資料 聚焦作品本身
明末至清初的書畫界以忠烈、遺民和高僧為主軸。拾級而上,到達展覽第三部分「無奈避世」。何碧琪介紹,這部分希望呈現不同社會群體共同面對的時代背景,「他們似乎都是鬱鬱不得志的,做官都委屈,受很多人非議,被質疑為什麼要服務一個異族。這部分想帶出大家都有生不逢時的感覺,而時代激發這些作品」。選放網上的有身穿紅袍的陳恭尹遺像和他的書法《夢想羅浮》。畫像鮮艷奪目是獲選的原因之一,畫像精緻,白鬍鬚和指甲都畫出半透明質感,腰帶亦有立體感。她更希望藉網上展覽平台紀念前人的激情,以及他們信守理念的堅持,說着感慨,「(展廳)放旁邊的是他父親陳邦彥,是嶺南三忠之一,因反清復明殉國。陳恭尹身世太淒慘,他的祖先也是因為勤王來到廣東,他爸爸殉國,晚明他又遇到清入侵異族統治,是血和淚寫出家族歷史。他是遺民圈子的重心人物,有段時間甚至要周圍藏匿躲避清兵」。展場空間有限,網上似乎無限,然而上述種種補充,均沒有在Google平台上詳述。何碧琪解釋這也是策畫網上展覽的用心:「上網查資料很方便,容易找到的我們不加了,否則一堆字會阻住幅圖。寧願讓觀眾細心觀看畫作本身,我們總想推廣artwork本身,文字說明我們常常覺得只是輔助,如果觀眾只看文字不看畫,我們會覺得是失敗」。
文物價值在於原件遺民 詩書畫三絕
站在高儼的立軸畫作《雪夜幽思》面前,何碧琪湊近又退後觀看,嘆道:「我覺得有北宋山水的氣勢,山置中偏左一點,前中後景很清晰。」她指高儼是遺民,詩書畫三絕,吟詠題詩:「碧天如夢閉鴻濛,萬里彤雲一夜空。丘壑頓成銀世界,伊人獨立思何窮。」她解釋當中的隱喻──「『碧天』即清代,都是綠色,『彤雲』即朱明的萬里江山一夜變成空,說清代突然如夢地來臨了,令他感到是冰天雪地,唯有獨自思考這回事,畫中此人相信是他的自畫像」。
展場內巨幅畫作突顯大世界裏人的渺小,她認為不同展覽平台的功能可以互補,Google平台可讓展覽推廣給更廣闊的圈子,但文物價值本身始終在於原件,實地觀展經驗始終無法被取代,「掛複製品的意義都已差很遠,比如這一件1686年的,經歷了幾百年,是好多人好寶貝地收藏,我們今天才看到這個模樣」。
網上觀展似到此一遊 難沉澱細看
網上展覽有不同形式,館長姚進莊這年間曾看過好幾個,有的有虛擬實境,也有琳琅滿目的藝術展和表演,他都感覺一般,「因為太似『到此一遊』」。「(網上)看文章很自然用略讀的眼界,不像打開書和報紙一行一行讀」。他認為觀賞者跟藝術品之間的溝通不僅是讓紙牌傳遞資訊,「而是觀賞過程中,在藝術品面前停下腳步,提問、思考。即使將所有藏品放上網,再高清,可放大,我好難想像一個人會花同等時間在網上看」。
推廣與存檔重溫
Google藝術與文化項目經理Pierre Caessa也認同親身觀展的體驗不能被取代,但認為網上平台起碼可於外遊受限時提供便利,例如身在巴黎的也曾遙距發掘中大文物館與牛相關的館藏和文學藝術,透過高清舊照片圖輯認識香港;甚至可提供現實無法獲得的體驗,例如深入法國的肖維岩洞,欣賞世上最古老而平日不會對外開放的史前壁畫。站在館方立場,姚進莊喜見Google平台由於累積一些會定期上網好奇搜尋新展覽的藝術愛好者,的確發揮可見的宣傳作用,希望吸納更多過往不會專程到臨中大發掘的人。同時作為學術機構的文物館,網上推廣即使未能令所有感興趣的人都前來觀展,若稍被吸引而循網上書店選購圖錄,也切實實踐了教育目的。
自2011年至今,Google藝術與文化跟全球2000多間博物館、藝術館和機構合作,姚進莊觀察到不同機構使用平台的目的和方式各異,有博物館志在推廣當下正在舉行的特別展覽,有些則利用圖片補充展覽內容的歷史脈絡,利用虛擬平台展示現場未必有足夠空間容納的另一種敘述,有藏品較少的機構則盡可能將所有藏品上載至平台。作為後來者的中大文物館視存檔(archive)更在意將這種展覽平台發揮成重溫的功能,「將展覽的一系列展品圖像,加上圖錄的一些學術文字,就可變成重溫模式」。他指文物館打算將日後所有展覽都會放到平台上存檔。
並用其他軟體 豐富觀賞經驗
補充資料若設置於展覽現場,可能會喧賓奪主。姚進莊認為網上展覽平台較易取得平衡,退後一步豐富觀展經驗,以展覽《香港印象》為例,畫作呈現香港不同地區1940至1970年代的舊貌,他猜想觀眾觀賞時或會好奇地區現况,「但畢竟那是藝術創作,這批畫的產生跟旅遊業發展很有關係,想帶出歷史脈絡的學術研究,不想人們將注意力放在今昔對比,那只是一種額外的有趣資訊,有興趣就掃描。」因此團隊採用其他開源軟體,讓觀眾在網上環視環境,在虛擬實景的不同角落發掘相關畫作,「有些人未必在乎風景畫的發展歷史,反而覺得這部分有趣,展覽的產物有自己的獨特的觀賞價值和叫座力,既然是為這個展覽產生,就擺埋上Google平台」。他認為平台沒有設定固定使用方式,可靈活貼合博物館需要。Pierre亦稱,館方和機構擁有管理其展覽內容的全權,可按他們的專業知識策劃和編輯,上載作品、添加描述,也可加入影音檔及建立虛擬展覽。Google同時開發有趣輔助功能例如Art Selfie,「透過手機自拍,即與數以萬計的館藏肖像畫配對,一旦配對成功,輕按和自己相似的肖像畫,即可了解更多畫作和藝術家的資料」。
電子化不止一種方式
拉闊一點,談到文化藝術的數碼化,姚進莊希望釐清「放上網」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概念,而是有許多層次。他舉例說,20年前和10年前的數碼化已截然不同,從前掃描到電腦是宏偉工程,後來追求高清,今天或要求將影像轉化成文字檔。再者,不同文物的數碼化也應有相應的方式,例如中大文物館花了6年將清末民初的實業家、李鴻章的左右手盛宣懷逾1.3萬封信轉化成文字檔,「檔案我們收藏了幾十年,以前好少人用到,歷史學家看不懂草書,書法家看得懂又未必有歷史背景了解當中的人物、暗語和事情先後。」近代中國的重工業都跟這人有關,有了文字檔,就可隨時搜索關鍵字進行各種研究。「我想講的是,今時今日21世紀博物館發展,digitization是好多不同層面的東西同步發生,不止作品以其他形式展現,用途究竟如何也值得我們思考。」至於網上平台如何催生和模塑藝術創作,下回再續。
Google藝術與文化──《廣納百川:明至清中期廣東書畫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