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心達人}米哈 在文學裏放開 找到自己的位置

文章日期:2021年04月11日

【明報專訊】從前,「有一隻在城市被遺棄的貓走進森林,霸了間廢屋來住,有一日狐狸經過見到廢屋裏有隻貓,貓說我是城市派來管治這個地方的總督!狐狸立即巴結牠,還嫁了給貓,代牠出去搵食,狐狸途中遇見狼,狼說擺低你啲嘢食!狐狸說我𠵱家唔驚你㗎喇,我係總督夫人!狼好驚,又幫他們尋找食物,然後遇到森林裏最兇猛的熊……」米哈向我說着一個俄國童話故事。即使他在新書《昨天喝了河豚湯:50位作家,50種面對殘酷世界的回應》裏介紹的作家都赫赫有名,米哈寫他們經歷戰爭、飢餓、病苦;被世界背叛、歧視、放逐,以及自己的深刻感悟,讀來卻也有趣地像本童書。「有一段時間,我會覺得是大人的世界對年輕人殘酷,在這兩年卻感受到這個世界對所有人都殘酷。」怎樣在殘酷世界生存,他往作家的人生裏求問。

「我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究竟仲有咩用?我的功能喺邊?我還能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然後我又想,其實世界不是今時今刻才殘酷,不如看看以前的作者如何面對他們的世界。不論是一戰、二戰;人民飢寒交迫、不斷遷徙,種種時刻都有傳世的作者,他們當時在做什麼呢?書的設計好似book of answers,在我們面對各種不安時,可隨意揭開一頁來看,每一版可能就是一個答案。」

他第一個想起的是沙林傑(Jerome David Salinger),這個因《麥田捕手》出版後聲名大噪的作家,在獲得成功後卻去過隱世生活,「沙林傑不是一個逃兵」,米哈寫,他是二戰時在前線戰鬥的軍人,曾在諾曼第登陸戰負責搶灘任務,《麥田捕手》是他一邊參戰一邊書寫的作品。隱世之後,他是否放棄做麥田的守望者?其實他的兒子說過,父親仍有回覆失意讀者的回信。「不成熟的人想為理念而壯烈犧牲,成熟的人會為理念卑微存活」,米哈說重點在於理念而非存活。

「過了當下才有未來」

書名來自「俳聖」松尾芭蕉的俳句:「哎呀,幸好沒事﹗/昨天喝了/河豚湯」,乍看似乎無厘頭,「俳句的餘韻很強。這或會令人覺得有咩好寫?我便會再想,係囉,幾冇嘢好寫時都可以寫。昨天喝了河豚湯,今日都未死,那就繼續吧,是很存在、很當下的。這本書也是這樣一個大主題,未來你做什麼決定,前行是什麼方向也好,更重要是當下過唔過到,過了當下才有未來。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事唔知work唔work,但想做,咪做囉;應該做,做囉;做完仲活着,ok啦。這是我當下還能有力去過生活的其中一種法則」。

書裏文字不艱澀,為大眾介紹文學藝術的普及教育,他樂當站在入門位置的角色。聽說米哈好受歡迎,作為港台節目《五夜講場:文學放得開》的其中一名主持,幾年來收獲不少fans,早前傳出《五夜講場》暫停製作的消息,他說收到不少問候信息,不過沒隔兩天,他又如常進了錄影廠。

狐狸與狼遇上熊,後來怎麼樣?「熊也怕了總督,牠們一道回去,熊、狼都按貓的指示將食物堆在廢屋前,牠們好想看看總督的模樣,便躲起來,熊爬到樹上,狼躲在草叢堆,夜深時貓出來,閃出牠的爪一抓,被抓到的狼好驚,向後逃撞到樹,熊掉下來受傷,兩個都嚇瘋了,覺得貓真是好恐怖的動物﹗」

《文學放得開》在二○一七年四月開播,上得電視,做埋主持,面前的米哈一身米白,溫文又nice,自然會想像他做節目應該談笑風生游刃有餘,但現為浸大人文及創作系高級講師的他,雖然之前在大學教書,公開演講不乏經驗,卻不改好易臉紅的個性,「我堪稱是文藝界經常會被玩弄的對象,第一季主持會鬥快撩到我臉紅,提一提個名可能都會。我就是這樣,是一個唔叻說話、唔叻面對觀眾的人,我也很感謝(鄧)小樺和監製居然夠膽用我」。至二○一九年五月播出的一集,他首次獨挑大樑擔任正主持,與洛楓、甄拔濤、譚劍同場談日本推理小說,他更臉都青埋:「我以為自己好ready,一坐落去,開場已NG了三次,那一刻真的崩潰,感受到的不是臉紅,是飈冷汗,全廠的人、cam man、打燈望住你,唔可以縮,我人生好耐沒經歷這種崩潰的狀態。」

說話,還需學習

「你曾經以為說話是你的職業,原來我唔識講嘢,唔識講古仔。這個情緒是很珍貴,我去到這樣的年紀,居然對自己最賴以為生的技能徹底崩潰,然後我再去研習點講嘢,請語言治療師去處理懶音」,看記者給一個「咁認真?」的表情,他吃吃地竊笑,「我係咪好癲呀,不過我係咁樣㗎」。他還繼續自揭瘡疤,「最好笑是在臉青事件後向卓韻芝請教做主持,她好認真對我說,『哦,你最叻係咩?』我說,『我覺得我講嘢都幾叻㗎』。她說『講嘢已經係你最叻嘅嘢啦?』連插兩刀,我就覺得嗯,我真係要處理下」。說着竟因笑得不能自已,臉就紅起來。

中學被欺凌 不表露情緒

學習與世界連結,是米哈還在努力中的功課。「喜怒哀樂不外露」,他形容自己是個收別人禮物時,縱然喜歡也不懂得給興奮反應的人。「別人說過我的小說似翻譯小說。我曾經與好朋友傾過,也談及年少時,有一個可能性是,我好長時間在很孤獨的狀態下成長,而表露情緒是很危險的行為,每次雀躍可能是一個被欺凌的陷阱。」在他還未成為文藝青年的中學時代,是班上被欺凌的對象,「我記得有一個學期全班同學沒跟我講過一句話,直至有一日,他們突然跟我玩遊戲,以為終於被接受,原來卻是被玩,玩了一日,又回到之前的狀態」。

都分不清雞與雞蛋的先後了,他說,又或許是性格招來欺凌吧。在新書裏,有時他會以自己人生中的不同片段為引子,從妹妹拿最佳進步獎「先退後進」的絕活介紹江戶川亂步封筆的知所進退;父親兒時曾作到荒島漂流的白日夢,引出《魯賓遜漂流記》作者笛福(Daniel Defoe);中學經歷也在他寫俄國諷刺時弊的喜劇《欽差大臣》作者果戈里(Nikolai Gogol)時,翻出與讀者分享。

「我存在感好低,是一個空氣人。」他說經常有人形容他「人畜無害」,即使在展覽開幕酒會那種社交場合,「多擅長說話的人來到我面前,講三句都要走,說不下去。量子力學也量度不到我對世界的影響力」。

可是只要看看《文學放得開》影片下的留言,不難發現許多人讚賞他的表現,即使是在他口中很糟糕的日本推理小說一集,隨手可拈來這些反應:「首次單飛掌舵表現實在不錯」、「非常喜歡主持的說話技巧,清晰、準確、有條理、合邏輯」、「主持又立刻自成一格」。他說幾年主持經歷改變他最多的,是「我會更緊張大家是否聽得明我說的話,有些時候我會覺得別人聽不明白是對方的問題,現在我不會這樣想,如果對方聽不明白,一定是我講得不夠好」。細心留意,米哈常常懂得在嘉賓你來我往對一部作品說得興奮時適時介入,請熟悉作品的嘉賓先回頭說明觀眾未必知道的前文後理。

「真正enjoy那刻是收到觀眾說看了介紹後,因此去看那本書。普及教育是一步步,我不怕東西淺,卻怕故作深奧,大家拒絕再接觸。」他近期開發了另一個平台Patreon,發現與公眾的交流來得更直接,有人會因喜歡聽他分享文藝作品而來,也會對他的新書內容提意見指正。漸漸地,他與世界有許多的線連繫着。

停播消息傳出 沒有憤怒、恐懼、不安

如果《文學放得開》做不下去,米哈會很崩潰嗎?或是覺得乾脆發展Patreon好了?他說當《五夜講場》會暫時停播的消息傳出,「我是反應最慢的其中一個主持,沒有憤怒、恐懼、不安的情緒,完全冇。我由細到大覺得個世界係會不斷郁,成長中朋友會走、親人好哋哋會過世,原以為一世可跟隨的前輩老師有一日會突然唔鍾意我,不斷經歷這些事情,最後發覺要定的不是這個世界,是自己個心。《文學放得開》是個節目,沒有什麼能一直存在的,消失是否代表我本身做的事業也會消失?我不這樣覺得,每次我都以今次是最後一次的心態做」。後來港台回應沒計劃停播節目,「唔知想點的唔應該係我哋,為什麼要因為一些人唔知想點,而自己手忙腳亂?我只是覺得問心無愧,《文學放得開》喎,seriously?」

但當推廣文學的姿態不高高在上,若如他所言想觀眾感受到文學與他們的生活其實很近,節目構思題目時也考慮時下發生的事,說文學今天不也會冒些風險?「節目也好、文學也好,是有它傳世的價值,節目放在YouTube是沒有時效的,它不是針對事件,而是大家經歷的集體情緒與感受。那當然要有,因為我也在裏面,不能避開。」在新書關於當代美國作家Philip Roth的一章,他引錄其名言,「沒有任何東西得以恆久存在,然而也沒有任何東西轉瞬即逝」。

那隻叫米哈的熊

那俄國童話故事裏的熊,就叫米哈。「這個世界有很多不知從何處獲得權力的人,令我們害怕他,但我們每個人本身有自己的能力,我們都有驚的時候,但我們不應該驚,我是帶這樣的教導去開始米哈的事業。」二○一七年節目初期,其他主持會喚本名何建宗的他作Louis,他笑說:「大家都好唔慣,包括我自己都唔係好接受到米哈。」開頭加入,他抱「幫得就幫」的心態,「之前沒有自我,巧妙地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近幾年米哈這個身分出現,是代表我想做的事,就是一個公共地講文藝的人,這對我來說是second life,之前的生命是我不敢跟人接觸,不知我在世界上的位置。當米哈出現時,我知我可以幫大家手,亦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計劃」。

不同的人 不同的掙扎

這本小書,他說或許可給大家當睡前讀物,沒什麼氣力時翻一翻,可能找到適用於自己的答案,他在書末寫Margaret Atwood的故事,給自己一個提醒。記者問Atwood有什麼忠告可給大眾,她說:「有啊,但誰要聽?除非我知道讓他們掙扎的問題,不然怎麼給忠告?」米哈說那對當時寫書寫了一半的他是當頭棒喝,「所以不是我藉作家給任何人忠告,只是分享他們的故事曾給我一些忠告,我就分享出去,未必適用於任何讀者,我將這當作一篇後記,提醒我們,在這城市掙扎的每個人都因自己的成長、家庭、背景有特別形式的掙扎,沒其他人的忠告是100%幫到任何人」。

世界看來也沒少給米哈減兩分殘酷,但今天他仍在這裏跟我說他的故事,我想想也有種「哎呀,幸好沒事!」的幸運,嗯,如果我也為他寫一則寓言般的短篇,就用他這句話壓在最後吧,「每個人都是那隻熊,因為很多膽怯、不真實的恐懼而忽視自己的能力。面對整個城市的陰霾、生命本身或家庭的掣肘,甚至我的大學教職,我都常思考,當依賴它,那就會成為你的恐懼,可以暫時依賴,但同時也要明白要隨時輕裝上路」。大家各自收着,日子苦時看看合不合用?

文˙ 曾曉玲

{ 圖 } 蘇智鑫

{ 訪問場地 } 一拳書館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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