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抄經:《莊子》政治觀 誰「無為」,社會才安定?

文章日期:2021年04月11日

【明報專訊】《莊子》主張「安時而處順」,權力鬥爭、搞政治理應不是佢嗰範?換一種「無為」的管治方式又如何?歷來許多人都會將《道德經》與《莊子》混為一談, 從「老莊」的合稱便可得知。但原來《莊子》政治觀複雜得多,「無為」的內容在裏面都有分歧——究竟邊個無為,社會才會安定?還是根本不需要一個領導者?《莊子》說「在宥天下」,即是「就咁擺喺度」,所以「無為而治」的「治」也竟是它反對的?最後一課,我們來學《莊子》的政治智慧。

論政治社會議題 以「在野」角度出發

華語學界主流將《道德經》和《莊子》看成同質的思想,趙偉偉指出兩者在政治論述上的一大差異顯見於敘述及議論角度的不同。讀者如對早前《道德經》「無為」的一課有印象,該會記得其中一方對《道德經》政治主張的理解是積極不干預、放任社會運作,因為典籍中有「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一段。趙偉偉指出這段經典的排比句中值得留意的一點——《道德經》經常使用第一人稱。這個「我」至少在字面上與「民」對比,即「我」並不是「民」。「我」可能是領導者、領導階層或貴族,與「民」是有距離的。雖然《道德經》不同意高調或高壓的行政,但敘事上依然保持君民之別。

相反,《莊子》談論政治和社會議題時,則傾向以「在野」角度,而非「在朝」角度出發,也因而少見感覺站在民眾以外的角度談論的「民」字出現。像我們討論「知識有無高低」時提到似乎技高一籌、十九年不用換刀的庖丁、討論「無用」時提到孔子與弟子郊遊時看見躍進瀑布漩渦、打算施救卻見他絲毫無損、似乎很「有用」的人、因為「無用」而免於打仗服勞役的支離疏和長相極醜卻人人親近的哀駘它,趙偉偉着我們留意,這些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甚或隱士。

內部不統一的政治觀

另一方面,當《道德經》似乎有這一以貫之的看法——「無為」,反對社會上奇技淫巧的發明,例如工具和法律制度,《莊子》的政治主張顯得更為複雜,甚至出現些微的內部矛盾,對權力的結構要怎樣安排、理想的社會是怎樣,都有多種不同看法。

1.領導實施無為,社會就安定

〈應帝王〉記述了一段天根與無名人的對話。天根即天下的根本,比喻皇帝,當他遊於殷陽遇上無名人時,向他請教「請問為天下」,向籍籍無名的小人物詢問如何治理天下,竟被惡言相向,無名人呼喝「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斥責天根這個鄙陋之人提問使他不快。天根鍥而不捨再問,無名人方才回答:

「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按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此句意即「遊心於恬淡之境,清靜無為,順着事物自然的本性而不用私意,天下就可以治理好了」,趙偉偉指,當中提到包容總覽的視野、順應自然而不動私心的管治主張,一般被學界認為與《道德經》無為的政治思想比較接近。

〈應帝王〉記述另一段陽子居與老聃的對話,陽子居問怎樣才算是「明王」,老聃說「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意思是「功蹟廣被天下卻像和自己不相干,教化施及萬物而人民不覺得有所依恃,他雖有功德卻不能用名稱說出,他使萬物各得其所,而自己立於不可測識的地位,而行所無事」。趙偉偉解釋,這種功成身退的「無名」含義,是「無為」衍生的思想,與《道德經》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相似。

2.「在宥」比「治」更高 甚至毋須領導者

「治」在先秦不同文本裏幾乎一面倒都是正面的,不論《韓非子》、《孟子》、《荀子》或《道德經》,即使它們在政治立場上有着怎樣的衝突,但都同意「治」是個好東西。趙偉偉指出,即使不同文本對「治」有不同理解,「治」卻總與理想管治有密切關聯,「治」往往與「亂」相對,反映一種「做官就要治理社會,社會亂就不好」的政治意識。

然而《莊子》的〈在宥〉卻持不一樣的立場。趙偉偉解釋,單從「在宥」一詞已見眉目,因為一般語譯會將它譯為「就咁擺喺度」。「『治』這東西並不需要」的意思在整章的第一句已開宗明義表述: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

此句的今譯為「只聽說使天下安然自在,沒有聽說要管治天下」。趙偉偉指,這種「聞A而不聞B」的格式通常暗示A比B好,這裏的意思即「在宥」是比「治」更高級的狀態,是接近無政府主義的看法。

3.上無為而下有為

怎樣才算無為?當《莊子‧在宥》主張「就咁擺喺度」,〈天道〉的一段卻提出了截然不同的建議——先來個反例:「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指如果「上」與「下」均有為或無為,都是不理想的,隨後指出明確的分工:

「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 」

先前講到「在宥」即是「就咁擺喺度」,〈天道〉對這種「無為」卻再添一筆,指明僅是領導者這崗位需要無為,其他人則要有為,更指出兩種分工:「領導人與領導人手下大臣」和「不同大臣做不同的事,而彼此不重疊」。趙偉偉指,《道德經》的「無為」有不干涉之意,沒提到任何人需要有為,似乎有為就是不好,而〈天道〉相對下則顯得相當有為,因為部門間的職務是需要訂明規則來維持。「上無為而下有為」的思想,多被歸類到黃老之學的一脈,趙偉偉以《史書》記載漢文帝問周勃陳平一事加以釋述:

周勃和陳平是跟隨劉邦打天下的兩個丞相。一天漢文帝問右丞相周勃「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再問「天下一歲錢穀出入幾何?」,他都答不出來更慚愧汗顏。漢文帝於是喚來左丞相陳平,陳平卻從容回答,指關於司法的問題可以問「廷尉」,關於收入問題可以問「治粟內史」。漢文帝聽見後,再問那麼君主又「主者何事」,陳平於是回答「主臣」。趙偉偉解釋,陳平所言的「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即君主不會以個人意志干涉臣子職務,放任他們辦事,需要做的只是保持臣子各安其職地盡本分。

理解不一 有讚有彈

˙當吃牛肉漢堡包與言論自由都一樣重要

學界對《莊子》的政治觀有不同理解,有讚有彈。一方如學者萬百安 (Bryan W. Van Norden)指出莊子思想政治面向的不健康。他批評《莊子》所有價值都沒有高低之分的概念放諸政治領域,容易矮化對理想社會的追求。萬百安在〈Zhuangzi's ironic detachment and political commitment〉一文中舉出關注「牛肉不應被浪費在撈麵上,而應用來做漢堡包」的人為例,認為當《莊子》主張所有價值無分高低,對牛肉漢堡包和對言論自由的重視也就不分高下了,則會鼓勵人花時間在不重要事情上,忽略了重要議題,妨礙社會做有益的事。

萬百安也批評《莊子》裏沒有「終極詞彙」(final vocabulary)。趙偉偉借用宗教為例解釋這種「道德上的貨幣」,舉例某個宗教以「主會不高興」為「終極詞彙」,群體間的行事便會以此衡量對錯,例如有人酗酒時,若被指出宗教典籍中有經文明言這種行徑會令「主不高興」,他便會知道這是錯的行為,卻不會質疑「不高興又如何」。而萬百安認為《莊子》正因主張所有價值平齊,沒有任何價值能夠凌駕其他價值,致使沒有「終極詞彙」,社會的凝聚力也會潰散。加上人們以嘲諷態度看待倫理價值,本來倫理價值可抗衡物欲,但當它被淡化後,物欲不減,長此下去,人們就只會看重個人的食色名利,社會便退化成禽獸社會。

˙包容多元 順應天理

另一學者康諾利(Tim Connolly)卻看出《莊子》政治思想中鼓勵多元包容的可貴,認為謙卑、耐性、尊重個體都可以是《莊子》的終極詞彙。他從「真知」的角度切入,指雖然人類達不到「完全」真知的境界,從「所有人類的知識都是不完整」的層面看,這種缺陷是無分高低。但他認為「真知」依然有程度之分,「比較真」、「較為完整」的較優,引伸到政治觀,更包容不同角度的觀點總比自私狹隘的觀點好。他引述學者黃百銳(David Wong)的分析,認為《莊子》的思想鼓勵人多欣賞不同群體的生活方式,在不同角度之間切換,即使最終不等同掌握世界的真相,都能擴闊思想。

康諾利認為《莊子》思想並不如萬百安所指般沉淪消極,反而提出積極的處世智慧,趙偉偉甚至認為這種「世」具有政治維度。康諾利引述清代哲學家王夫之對庖丁解牛的理解,指典故暗示無論多複雜的事物,人都能找到使之簡單的切入點,而社會和政治議題都一樣,有足夠智慧的人就能游刃有餘地解決,磨練自己才能找到那個順滑的切入點(frictionless point)。康諾利認為《莊子》提到「順應天理」就是方法。趙偉偉想起連鎖粥麵店門前的宣傳廣告,自誇同時拿揑烹調粥和麵技巧,因為煮粥要久才夠綿;麵要好吃則不能煮太久。趙偉偉解釋「天道」亦如此,沒有固定內容,在某些情况下更好的做法,在另一種情况下或不應採用,所以即使沒有十全十美的方法,順應天道,就能找出該處境下,價值高於其他方法的處理。

【行草】

小竅門:

筆法靈動:字的粗幼大小闊窄長短,要與前後的字呼應:「淵」字長,「默」的四點則較開闊;「雷」寫得凌厲,「聲」則跳脫瀟灑。

「聲」字口訣:華戈憑經驗自創顯淺易懂的口訣, 例如「聲」字的寫法是「七」字,一撇,2仔,3仔,3仔 。(圖B)

齊˙齊˙寫

歡迎讀者在讀過今期內容和行草心法後按字帖提筆試寫,然後將作品寄回,我們會從中選出最具神韻者,將今期的華戈墨寶送出留念。來郵請附聯絡地址及姓名,寄「柴灣嘉業街18號明報工業中心A座17樓「星期日生活」收」。恭喜上期得獎者姚錦江!

「見字抄經」系列暫告一段落,後會有期。

文˙ 潘曉彤

題字˙ 華戈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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