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車手的荒誕與魔幻

文章日期:2021年05月09日

【明報專訊】湖水藍的、粉紅的、青綠的、紅色的保溫袋,裝着一頓又一頓的大餐,穿越大街小巷——疫情期間,大概很多人都用過手機的「外賣App」買外賣。

足不出戶就能享用大餐,既不用走上街冒染疫的風險;又不用花時間去輪候座位,在「App」中按兩按,二十分鐘後就有專人把餐點送到;只需付二十大元的送遞費,就可以品嘗一些本來要走到滿身大汗,甚至專誠乘車才可抵達的餐廳;本來聞所未聞的遺珠美食,打開手機「App」都一目了然,任君選擇。

更甚的是,自從粉紅的那家開始經營起生活超市後,柴米油鹽醬醋茶,都可以通過「外賣App」訂購,24/7提供服務,還不時有各種折扣優惠……嘩!

寫着寫着,我也差點以為自己在寫廣告,但以上確是各「外賣App」的賣點,它們亦有乘疫情改變大眾消費習慣的氣勢,在逆市中增長;有求必有供,既然它們能一直增長,自然需要一直聘請外賣送遞員;在這百業蕭條時,找份能保障基本收入的兼職,倒也不壞,因此我也加入了這忙碌的外賣車隊行列,並選了在九龍城區工作。

其實在早期入行的師姐師兄,大都是電單車車友,「反正自己也會騎電單車,不如當外賣車手,多掙一個錢」,不少人也是抱這種心態入職;我在街頭遇過不少對電單車有愛的同工,我們或在等候訂單時,聚在街頭研究「車經」;或在等候訂單時,互相觀摩大家的電單車;或駕車在馬路上等候綠燈時,寒暄問暖,交換情報。這並非言不及義的閒聊,反之,很多時在其他師姐師兄口中,都能得知對工作有用的資訊,或他們的有趣經歷。

遇上各路送遞員

外賣送遞員的工作模式,基本上就是用自己的手機「App」上線,等候系統派訂單,然後到餐廳取餐,最後把餐點送到客人手上。由派單、接單、取餐、催促送餐,直至完成訂單,不同外送平台早已制定好標準程序,整個過程都由系統自動處理;很弔詭地,本來煮食跟品嘗美食,是充滿人性的行為,可謂人類獨有的,但外賣平台送遞員每天的工作經歷,卻可以完全非人性化,全由電腦系統安排與操控。我想,在無生命的工作系統之外,與其他同工的偶遇與交流,可謂一種草根基層的浪漫吧。

有一個師兄,皮膚黝黑,應該四十多歲吧,但外表遠比實際年輕,喜歡騎車時用喇叭大聲播流行曲,幾乎每次開工我都會遇上他。

後來一次聊天,得知他從前當過記者,而且專門跑突發新聞。當年,他的報館讓他工作時騎的電單車,剛巧跟我的車同款,他就告訴我,這款電單車最快可以開到時速一百八十公里,他年輕時就曾騎着它風馳電掣,駛入赤鱲角機場追突發新聞,他還笑說當時很多前線警員都認識他;後來他移民歐洲,當起餐廳老闆,近兩年才回流;俱往矣,他感嘆現時警員與記者的關係,跟當年完全不同,而現在竟是當外賣車手比以前更能掙錢……

他常說,自己回流後是一無所有,要盡力拼搏,規定自己每天必須工作十二小時以上。恐怕他亟欲能盡快存一筆錢,作為再創一番事業的資本吧。又恐怕他早已習慣過一直拼搏的生活。

又有一個師兄,高高瘦瘦,從前做電梯維修,把玩過很多台電單車,十分熟悉車的機件。他常教我檢查電單車,並推介了一些車房給我,讓我知道電單車出問題時可以到哪裏維修。

他的工作態度如我般「佛系」,常睡到自然醒才開工。後來他告訴我,他有一名三歲大女兒,想必他做這份工作並不為掙快錢,而是更希望能在工作同時保持自由吧。畢竟,女兒的孩提時光轉瞬即逝,誰不想多陪伴小寶寶呢。

工作自由,但沒保障

在此要說明一下,外賣平台的送遞員多採自由上線制度,雖缺乏傳統工種的僱員保障,卻可自由選擇開工的時間;收入方面,則是按件計算的,因而衍生出不同的工作形態:有人把這工作視為一份工時極長的正職,一天工作十多小時,年中無休;也有如我般每天睡到自然醒,視乎心情開工的車手,各適其適。當然,大家的工作量不同,月入也可以天壤之別。

於是我想,同樣是當外賣車手,卻因工時的彈性,讓同工們能多勞多得,豐儉由人,折射出各人不同的欲求,如實反映在收入之上,如此看來,也可謂一種公平。

記得每條街、每個彎位、路面坑洞

車手的工作區域相當廣,以九龍城區為例,實際上包括了九龍城、新蒲崗、竹園、樂富、慈雲山一帶;工作了一段日子,九龍城區的地圖亦慢慢銘刻在我的腦海中,嗯,我對這一帶的熟悉,可說是哪條路上有坑洞都知道;哪個屋苑在哪條街,走廊是什麼佈局都記得;哪條道路不方便用家,哪裏有捷徑可走都清楚。

例如在東頭村道轉入鳳舞街的那個彎位,地上有大縐摺,還有個足以讓電單車翻倒的大坑洞,現已修理好了;在衙前圍道,由九龍城往九龍塘的方向,跟聯合道交界附近,有一截路面曲起,像個小跳台,電單車駛過時,如果開得太快,便會躍起;在聯合道,由樂富往九龍城方向,在賈炳達道附近一段,近行人路的部分,地面宛如波浪,經過時必須放慢車速,以防絆倒……如果不曾騎電單車日夜來回,也不會發現香港的道路原來如此顛簸。

若談到區內的屋苑,尤其是豪宅,則有更多荒誕事。如某座位於斧山的豪宅,規定外賣送遞員不可上樓,必須在大堂先打電話通知客人,把外賣放在客𨋢地上,用𨋢把食物運上樓,然後客人自行在𨋢口拿食物。

在樂富一帶,至少有兩個私人屋苑,客𨋢裏沒有樓層的按鍵,住戶要先拍卡,然後𨋢就會讀取卡的資料,自動把卡主送往居住的樓層;送外賣的人則必須找保安拍保安卡,並在一組數字鍵上輸入要去層數,這亦意味着左鄰右里的居所,基本上是互相隔絕的;九龍城一帶的情况,則與此截然不同,位於九龍城的唐樓群,樓梯外的大門大多只是虛掩着,只要你喜歡,大可挨家挨戶登門造訪。

在九龍城,有一家泰國餐館的老闆相當富人情味。還記得今年過農曆新年期間,天氣異常寒冷,深夜時則更甚。但寒冷歸寒冷,工還是得做,在那段日子,我每逢在深夜開工時,都會第一時間躲進她的店裏取暖,等到有訂單派來,才不情不願地離開。

慘痛經歷 魔術時刻

寫出來的總比實際經驗輕鬆,切身體會的慘痛經歷,往往不足為外人道。例如有次,我在九龍塘附近被一輛開得太快的七人車擦撞倒,電單車的死氣喉斷開,幸好我自己只是擦傷了膝蓋而已;但問題在於,外賣平台跟送遞員訂立「服務協議」時,聲稱所有送遞員都是「自僱人士」,即使出了更嚴重的意外,送遞員亦只能自行解決。

雖然如此,我仍喜歡嘗試在日常工作中找尋魔術時刻。

有一夜的深宵,我在慈雲山一家燒烤店取餐時,老闆告訴我,每天晚上,這名客人都會訂同一樣的食物,取餐一看,是一盒尋常不過的串燒。於是我帶着好奇,穿越漆黑得只有些許昏黃街燈的斧山道,把它送到目的地──位於斧山的一個屋苑。開門的是一個小胖妹,帶着期待的眼神。嗯,突然覺得這工作雖然卑微但也有愛。

文、圖˙江曜榮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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