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疫情驅使? 港人決心「滯留」波蘭

文章日期:2021年05月09日

【明報專訊】電話接通,身處波蘭克拉科夫的香港人Jason正處於吃完豐富早餐過後,等待烹調午餐的空檔。一年前原為慶祝生日,與太太Joey旅行學滑雪,計劃再遊匈牙利然後返港。行程沒完成,他們現已滯留波蘭一年零三個月。

一年過後,Jason的生日已經再過多一個;初時在雪地上一仆一碌,現在爬上一千米滑落已毫無難度;除了「你好」、「拜拜」和「幾多錢」,他的波蘭語已足夠應對小學生程度的簡單對答。

去年不過不想與居英港人搶機票回港,兼且對回港隔離多日的措施有點抗拒,觀望之際關都封埋。他今天不回來,已不是無奈滯留,而是選擇,「現在目標是繼續維持呢個生活狀態,一直維持下去」。

事情發展至此,要追溯到那個清早他們把心一橫的決定。

「香港埋沒了我」

遊客Jason和太太初嘗過滑雪,又密集地參加了波蘭的本地團,參觀教堂、遊覽鹽礦和集中營,一大清早收拾好行李趕到車站,準備搭長途巴前往行程終站匈牙利。豈料車長在他們上車前慎重告誡,疫情緣故,越過邊界便不能返回。「我唔想在這些情况下冒險。」Jason並沒疊埋心水繼續行程,竟因克拉科夫這個陌生之地在短暫停留兩星期後,已成為比充滿未知的下一站稍微熟悉的心安之處,「呢度起碼知道去邊跑步」。

二人連忙上網尋找下榻地方,很快便敲定市中心老城區的一間一房公寓。心忖疫情下沒有旅客,單位長期丟空,便大膽跟代理議價,終以每月港幣五千多元租下。房子四五百呎,連家俬電器和最重要的Wi-Fi。「一住落去,好似成個人settle down咗!」Jason笑說他頓時有了「家的感覺」。住多一星期,甚至開始萌生「喂留喺度都幾好」的想法。婚後六年,二人一直與男方家人同住,這是他們「搬出來」的第一次,不想回港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怕不能適應。

人在異鄉,景點早已遊過,每天如何過?Jason報讀了密集的波蘭語課程,周一至五上午都要上課,每月休假一周。他每天主力做家務,臉書上貼了大量經過擺盤的吃食,原來這一年來他們不曾外出用餐,偶爾叫外賣,但親力下廚為主,人健康了許多,也省錢,「1kg意粉圍起港幣五蚊,可以食六餐。一公升牛奶四五蚊,牛肉十幾蚊一公斤」。廚藝猛進的他說笑道:「香港埋沒了我。」他認為推動自己煮食、勞苦功高的好幫手,一定是香港家裏擠不下的洗碗碟機,扔一顆租金包埋的清潔珠便無後顧之憂,「香港的爐頭下面一定是櫃桶畀你擺嘢,歐洲這邊就會有個位擺洗碗碟機,是標準的」。

有益自己的節奏

故事說了開頭,聽落優游,第一個冒生的問題是,你老闆肯過你嗎?沒有工作牽絆,原來也是拜疫情所賜。Jason這幾年都以兼職維生,東湊湊西湊湊,做西餐廳侍應,在共享空間做管理員,也在學校教小提琴。疫情下共享空間生意淡薄最終結業,學校停課令興趣班取消,使他一時失去兩項主要收入來源。但他慶幸投入過這種工作模式,使他在波蘭更容易適應,「可能因為有過呢種感覺,到波蘭先可以從頭來過,什麼都可以放低」。

波蘭四季分明,在冬天的雪季,Jason下課後偶爾會跟同學仔去滑雪。教練駕車到他家接他到滑雪場,教滑雪,一個鐘才收費一百蚊港紙,高峰期一星期滑一次。當地人也瘋狂熱中滑雪,在場地封鎖期間都會自行默默上山滑下。雪季過去,Jason繼續跟太太每天出外運動。疫情嚴重得公園都被封起時,他們與當地人一起被迫走到森林,看見有人踩越野單車,有人跑山,他們就散散步。

Jason一直是個馬拉松跑手,人在波蘭,感覺有了更多時間獨處、與自己對話的空間。跑着跑着,他開始意識到心態從不斷追求成績的突破漸漸產生變化,「其實夠啦,唔需要吓吓將自己榨乾到好盡囉。係好,但不是只爭朝夕囉」。在波蘭,他留意到當地人似乎不太在意要出人頭地,物價低、稅率高令他們工作意欲低,常常三四點就收工。「共融」也不是說了算,廣場上踩滑板的人可以踩足一整天,全身紋身的人也不會被歧視,各種生活方式都獲尊重。Jason想起日劇《我們是奇蹟產生的》裏提到龜兔賽跑的故事,「記不記得一開始龜兔為什麼要賽跑?因為兔仔想證明自己,所以邀請烏龜跟牠比賽」。他再問:「烏龜知道自己輸硬,為什麼又要跟兔仔比賽?為什麼兔仔睡覺時,烏龜經過不叫醒牠?」我問,是不是烏龜其實也想贏?「有機會,但另一個可能就是,烏龜根本從頭到尾都不在乎輸贏,從頭到尾只是走自己的路。」他似乎想以此自况,說起朋友問他為什麼要受訪,想要對人說教,還是惹人羨慕,「其實唔係,唔係想譁眾取寵,係我覺得我鍾意現在這樣的生活,這是我的選擇」。他就如故事中的烏龜渴望專注自己的步伐,「好多人都問做咩唔生仔,唔買樓,做咩仲同屋企人住?我是不是一定要順從社會的主流這一套?跑步,我都會想,是不是人地快,我又要跟住快呢?還是找適合自己,對自己有益的節奏?」他覺得若是喜歡跑步,何妨就每天去跑個夠,「呢種生活是我喜歡的,即使聽日死,我今日都可以這樣吃飯、跑步,過我喜歡的一天。呢個狀態我覺得好重要」。

移民?不了

適應了當地的生活節奏,又希望繼續如此,下一步順理成章是考慮移民,但Jason否定了這個打算,目前只希望盡量延續這種生活狀態。因為置業移民,他覺得反而是包袱,先是經歷過這幾年的社會動盪,感覺所有嘢都好混亂。呢間屋住幾年,嗰間屋住幾年,在他看來反而比被迫承受房子折舊更明智。他最近便在臉書上分享一條俯身修理洗衣機的片段,雙臂隨機身瘋狂抖動,一臉束手無策。

「我啲friend成日都嚇我話好快會好似越南難民被遞解,我是驚的。」他曾心急跑到「外國人事務中心」詢問續領簽證,差點要繳付費用,相關部門其後發公告指因應疫情,自動為所有旅遊簽證延期。學校的教師同學都勸他不用着急申請短暫居留,形容如果不工作、不買樓、不開銀行戶口、不申請車牌,「張證其實是廢的」,「烏克蘭的同學經常來波蘭兩邊走,說簽證其實只是方便政府收你稅」。Jason希望盡量延長居留,且行且看,也準備疫後以學習語言為由申請簽證,直至滑多幾個雪季,考埋滑雪教練牌。

Jason形容波蘭是非常宜居的地方,十分嚮往這裏的生活,使他說出「我當自己是波蘭人了」的一句。問他如何「當」?他說起幾天前的波蘭人日,他興奮地跑上街以波蘭語滔滔不絕,傻佬般仰天呼嘯。他也留意到近日市內反對禁止墮胎的遊行,說很理解民憤。看見兇悍的警察在場維持秩序,他卻沒有強烈意欲與當地人並肩而走。

Jason文科出身,說起波蘭歷史,不假思索便能說出她被瓜分滅國的因由、以往擺盪於加入與不加入歐盟的考慮,卻始終感到無法真正融入。他知道波蘭人大多對國家自豪,而他感覺自己永遠不可能有這種感覺,甚或膚淺如談論到明星八卦,也搭不上嘴,「好似你喺嗰度講AndyLau,都無人識的。波蘭明星,都係唔識的。我會比喻印度劉華,日本黃秋生,但劉德華其實都係得一個」。世界觀更是徹底不同,據他觀察,當地許多人對「西方」的認知大概就是拉丁那邊,「東方」可能只是波羅的海的幾個國家。以他的滑雪教練為例,他畢生從沒出國,說覺得沒有需要,夏天賣醫療用品,冬天教滑雪,對他來說已是美滿人生。雖說嚮往活在當下,敞開過眼界的Jason此時的不甘難免有點複雜矛盾。

「同埋我really care的始終都是香港,香港人面對緊咩挑戰,鍾意食咩行邊度,呢排上緊咩戲。寫日記我寫中文,講廣東話。」知道課上要介紹自己的原居地,Jason便趕緊拿出一些劏房照片,震驚了全班同學。「成日會講香港有咩唔好,好熱又多人,拆晒啲舊建築起大商場。因為呢度係我屋企,我梗係可以complain,去到波蘭會唔會complain?」下課回「家」,在有標準洗碗碟機的四正房子裏,他收看的是《男排女將》、《全民造星3》和《太平紋身店》,最近也看好多綜藝。

永遠不會有ready的一日

說到只要不工作、不開銀行戶口,手持這張旅遊簽證繼續生活也沒問題,但生活不就正正成問題嗎?Jason直認現在的確是燒錢,日常所有消費都是以信用卡支付,靠以往積蓄找數。

Jason從前從事零售業,轉過幾份工,一直任職大公司,2018年被裁後,覺得難以相同薪金「工接工」,失業期間只好試試轉換工作模式,返兼職也開過小食店,今天或可稱為slash,他形容其實就似在香港working holiday,「最worst case是無收入,反而五六十蚊唔係最worst,一日有四五百,very good!」現在沒有收入,不就陷入當初設想過最差的狀况了?Jason笑笑說是,「但都係咁啫!比如跑馬拉松,最worst都只是完成不到,唔會以後無得參加比賽嘛!考試不及格,使唔使死?咁咪重讀囉!畀錢讀副學士學一技之長囉!」他說當年會考晴天霹靂地只得預期成績的一半,十三分,多年後回望已是雲淡風輕。當下一觸即發的旅居之旅,他一樣認為點都唔使死,「最多輸到執包袱返香港,起碼出過去嘛」。此後,他們打算接連到幾個心儀城市短暫生活。

其實這個念頭並非因為這次意外一時冒起,婚後不久,Jason的太太曾提出不如試試三個月住泰國,三個月住台灣,三個月住日本,聖誕新年期間三個月留在香港。「第一件事就會問,要幾多錢。」Jason笑說自己「都賤」,一直拖延,「我老婆問,我話無錢。她自己儲,有日話,我儲咗十萬,去囉!我話不夠安全,不如儲多十萬先啦,有二十萬我們出發」。有二十萬那時,Jason始終不捨未被解僱的高薪厚職,「其實你永遠不會有ready好的一日。十萬你覺得不夠,二十萬你都會覺得不夠,繼續儲到四十歲,到時可能買埋樓生埋仔。咁你無試過囉」。

Jason和太太成為熱愛旅遊的人,他笑說要感激前老闆Steve Jobs。除了因為二人後來共事,方便夾假期出發,慢慢從東京台北曼谷摸索更多二線城市,更因為在職三年間,他深深被「stay hungry, stay foolish」的一套哲學徹底「洗腦」,「好buy嗰啲change the world、think different、connect the dots」。Jason認為今天的自己雖然沒有改變世界,但起碼改變了家庭,「起碼我change咗自己family world先」。Jason笑笑否認自己拋書包,只是睇過吓康德令他偶爾會思考形而上的問題,「到底我的生命有咩價值同獨特性呢?其實可能就是我去做呢個選擇。跟其他人最大的分別」。這次旅程看似被疫症推了一把,但他更認為疫症只是全球面對的客觀條件,真正作出選擇的每個人自己。他說最後想點一首歌,側田的《運》,勉勵自己,也勉勵讀者。不如其名,他想指出的正正是人的心態比命運際遇更重要,「是你自己去選擇,去爭取的,你一定會開心,那些是你想做,你想要的」。

文˙潘曉彤

圖˙受訪者提供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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