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九展人氣鼎盛，舞台上的MIRROR 12子青春逼人，赤誠坦蕩，跳唱出生命力。
MIRROR 2018年出道，經歷2019和2020年香港大動盪，社會瀰漫焦慮與悲情。2021年他們在舞台上，爆發出觸手可及的溫情和能量，粉絲橫跨不同的年齡與階層，影響力超越樂壇，成為社會熱潮，感染普羅大眾。過去兩年，在本欄所描述的社會情緒，主調往往是哀、怒、懼、惡、悲，出現最多的關鍵字是集體創傷。這個星期遇上了MIRROR，迎面而來的是——力量、希望、不放棄！在香港歷史的三岔口，竟出現如此奇特的本土文化生力軍，恍如焦土種出了花。
任職記者的前學生邀請我談一談MIRROR，我這個退休大叔真的無可奉告，因為過去十多年幾乎沒有聽流行音樂。但慢慢覺得唔對路，好似有啲重要嘢發生緊，身邊的朋友煞有介事的迎接MIRROR新世紀。我在上周開始補看MV及訪問，阿果介紹我看2019年ERROR《人到中年口不擇言》的片段，游學修Solo：「我哋生於一個錯誤嘅年代，好似做咩都錯，宿命無法扭轉，無法追上前輩，唯有努力做好啲，再做好啲（大意）。」然後ERROR 4子逐一朗讀歌詞：「難道我可以扭轉宿命，重遇你一次。難道故事終結早已注定，沒法制止。其實我不理一切，挑戰拚命試，攀險峰千次萬次。沿路滿地佈着刺，也沒有在意，即使傷過無數次，仍會願意。」
勵志的厚度
短短片段，已道出了香港由所謂的「光輝歲月」步入文化衰退，新一代迷惘困惑但仍不懈堅持。當老一輩港人緬懷昔日美好年華，慨嘆年輕人接不了棒，而確實，香港陷入半世紀以來最悲涼的困局，在這個大背景之下，MIRROR／ERROR 16子拚命操練自己而做出成績，不單鼓勵了他們同代的年輕人，也鼓勵了因社會巨變而灰頭土臉的香港人。
周博士透露要做MIRROR的field study及鏡粉focus group，令我想起當年與她一起做研究的熱情。MIRROR現象包含豐富的文化議題，熱潮不會是曇花一現。跨世代本土承傳、港韓跨文化創造、新政局下的感情結構、明星文本的多義性、電視工業的多軌創新，都值得深入探討。我已離開教研崗位多年，沒有精力和資源做研究，今天最感興趣的反而是，當晚在演唱會現場衝着我而來的那一股綿密又強力的感情和能量，背後是什麼？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對香港文化又有什麼作用？靜心感受、聆聽和描述這股力量，也許會有所發現。
開場打頭陣的新歌WARRIOR，我未入九展前已經loop過多次。古代戰士全副盔甲上陣的神話意象作為背景，而歌詞的演繹則交織今天的處境。舞台上12個武士跳唱起勁全情投入，「挺起腰骨」，「大不了死」，「冒一次險、發一次電、愈定型愈要變、愈技窮愈要變」。舞台大屏幕，利劍如雨，神話與當下，情景交融。香港技窮，無論是樂壇、電視業、社會整體，這些年走入窮巷，眼前卻有一班拚命作戰的香港仔，愈定型愈要變，唱出「浩浩蕩蕩迎來另一新世紀……」真有打開新天地的氣勢。
MIRROR出道不久就面對社運及疫情，文化土壤滿是鮮血與眼淚，港人看不見前景，普遍感到厭倦和心死。在這片酸苦的土地上，他們堅持，帶出希望。2019年底推出的Reflection：「殺破不安」、「撐過了漆黑」、「跳過了抑鬱」、「放棄了不忿」、「一秒轉身」、「我鏡裏看見了新生」。這首歌首播時我沒有留意，今天2021年再聽，有一種忘記過去、努力面前的鼓舞。
中外的勵志歌數之不盡，MIRROR有何特別之處？近年我學習靜觀，在此也有點用處。演唱會現場那種氛圍，不止是口號式的Never Give Up，靜心感受一下，或者可以用Thick／Dense兩個字來形容。「運用念力凡人都可以飛」，MIRROR的勵志有一種厚度和溫柔，互相關愛支持，活現於歌詞，也活現於他們的群體。
《蒙著嘴說愛你》贏得叱咤我最喜愛的歌曲大獎，不少人能哼一兩句。呢首擺明係姜濤冧姜糖（醫護？）嘅情歌，但歌詞很多香港人都受用：「生活在劫難裏，心靈從未給沾污」、「全憑愛令我堅持，還有你悉心照顧」，甜甜的情歌腔調，姜濤「變了甜品師傅」，但也能鼓勵生活在劫難中的你和我。演唱會中段，Edan唱出近月大熱的《E先生連環不幸事件》，友情錯愛，溫婉中有遺憾。接着與Lokman合唱《香港地》，「同熱愛這片土地，大家刻骨銘記。愁或喜，生與死，也是香港地」。這歌想必也是12子與歌迷的心聲。
談吐直接又比較「粗線條」的花姐，毫不扭擰的說，「我好愛佢哋每一個！」訪問中，她回想《全民造星》之初，說自己「好×街」（反覆說了N次），製造×街處境，激嬲搞喊參賽者，有sound bite有畫面，有睇頭有收視。不過有次阿Jer 50強出局，馬上要執包袱走人，離開影廠時哭崩，淚流滿面時遇到了花姐，他說，不得不放棄音樂夢想，面對現實……花姐看到此情此景，心一沉，原來節目可以如此殘酷的打沉一個年輕人。一個轉念，到今天花姐真心為16個囝囝着想，把他們當作家人一樣看待。
愛的故事
其實這些「愛的故事」經常發生在成員身上，粉絲們如數家珍。正因為此，由《全民造星I》到今天這3年，他們每一個成員都累積了鮮明的奮鬥史，促成一個奇怪的One and All效果，就是觀眾看到舞步合拍的整體，也看到一個一個能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個體。我近乎是由零開始，不消幾天追看他們的往績，在現場睇騷，認吓認吓，竟然能完全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十分感謝朋友送我一張前排的門票，可以近距離欣賞他們的演出。這幾年我對人的情緒氣質很敏感，很能感受他們的自信、投入，情感發自內心，舉手投足都散發魅力。他們在享受這個人生難得的機會，幾年來汗水與淚水，掙扎與笑聲，都包含在這股春春的力量之中，我看到豐厚的人生故事，在跳唱之中告訴我，他們Never Give Up是由衷之言。
演唱會期間，舞台上成員經常攬頭攬頸，有次一字排開，12個肩並肩，背對觀眾，我很清楚感受到MIRROR的能量的其中一個元素就是友情。後來當我重看《調教你MIRROR》的fb live片段，梁祖堯帶他們入camp共對幾天，我才恍然有所悟：他們跳唱下了工夫，內心的感情質素也下了工夫，在梅窩營內，長時間的相對，真誠的分享，12粒星，年齡、背景、喜好、才能，都有異同，尤其是在娛樂圈這個名利場，互相猜忌在所難免。梁祖堯帶他們做了實實在在的inner work，清理情緒，找回初心。我印象很深的是，Ian說他與人之間的相處，經常有一面牆，背後有成長過程的心事。其他成員也回想自己是如何走過來的。
「修心」的功課
這個camp令他們打開內心那面牆，赤誠面對自己、面對隊友。這種「修心」的功課，對他們的合作、信任、互相支持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幾年我自己也學習面對內在的自己，十分清楚「修心」的力量。演唱會現場，相信觀眾也能感受到他們彼此沒有城府而帶來的友情的力量，感覺厚實，一點不虛浮。希望他們操練跳唱技巧之餘，不要忘記內在的修為。
MIRROR那股神秘的感染力，當然有音樂工業的精心計數。《全民造星》千方百計令節目好睇，好睇在於炮製視聽之娛，安排極端處境逼出人性，愛與惡、哭與笑、喜與悲，外露的激烈情緒，是真人騷的賣點。這種情緒／感情不折不扣是商品。但MIRROR的吸引力，在於這種情緒能量被調校，老是要回到初心，貼近真情性，掛在12子和花姐口邊的愛、友情、支持，都不是說說而已，而是身體力行。艱苦中堅持信念與希望，正正接通了香港人當下的殷切渴望，當中有很多不能直白的感受和訴求，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吧。
尾場告別，Stanley說：「香港人這幾個年頭，很不容易，大家都需要希望和新的支持。」Ian：「呢個世界好複雜，大家保持純真的初心。」隊長Lokman：「珍惜所愛。」姜濤：「香港加油！香港樂壇加油！」AK：「努力，終有一日，香港人願望會成真。」
照出鬥志、堅持與希望
悲情香港，3年磨練，MIRROR這面鏡，照出了鬥志、堅持與希望。這股本土能量，不是廉價的口號，不是虛浮的夢想，12子走過內心的旅程，製作團隊出心出力，電視台敢於打開新門路，MIRROR做出好成績並不是偶然。A warrior heart，A burst of energies，新血灌溉天地，焦土種出了花。
（對我個人來說，最吸引的作品是柳應廷的物語系列及《狂人日記》，下星期再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