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鼻子》、歌劇與史太林

文章日期:2021年05月16日

【明報專訊】今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作品,除了瑞典導演羅伊安德遜(Roy Andersson)的《明明無盡》(About Endlessness),還有俄羅斯導演安德烈哥沙諾夫斯基(Andrey Khrzhanovsky)的《鼻子,歌劇與史太林》(The Nose or the Conspiracy of Mavericks),以及另一位俄國導演岡查洛夫斯基(Andrei Konchalovsky)的《親愛的同志》(Dear Comrades!)。兩位導演都是一九三○年代末在莫斯科出生,果然是薑是老的辣,更難得的是,虎父無犬子,安德烈哥沙諾夫斯基的兒子伊亞(Ilya Khrzhanovsky),正是DAU拍攝計劃的導演。

安德烈哥沙諾夫斯基的《鼻子,歌劇與史太林》,以動畫為主,拼貼、剪貼和定格手法層出不窮,但要了解這部動畫片,當然要知道蕭斯達高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的歌劇《鼻子》;要了解蕭斯達高維契的歌劇《鼻子》,當然要閱讀果戈理(Nikolai Gogol)的短篇小說〈鼻子〉;要了解〈鼻子〉,當然要看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The Petersburg Tales)。

一八○九年,果戈理生於烏克蘭的小地主家庭,果戈理父親華西里是業餘劇作家,用烏克蘭文寫喜劇,母親則是虔誠教徒。一八二七年,果戈理在致舅父的信中表達出理想志向:「我考慮了國內一切情况、一切職業,我終於選定了一種——進入司法界。我看到:這裏可做的工作最多,只有在這裏我才能施惠於人,只有在這裏我才會真正對人類有益。不公平的裁決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它比什麼都更厲害地折磨着我的心。」

無法進入司法界,走上作家之路

於是,一八二八年,果戈理中學畢業,就前赴首都彼得堡,希望謀得官職,卻不成功,他還出版一部長篇田園敘事詩,又不獲好評,於是他將書統統付之一炬。

一八二九年,果戈理終於找到一個小公務員工作,薪水相當微薄,翌年又轉任抄寫員,一八三一年,果戈理結識大詩人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更出版了以烏克蘭鄉土為背景題材的《狄康卡近鄉夜話》(Evenings on a Farm Near Dikanka)第一部,終於取得成功,果戈理走上文學作家之路。

一八三四年,果戈理擔任彼得堡大學歷史系副教授,但翌年就專事寫作,一八三五年,果戈理更先後出版兩部小說集《小品集》(Arabesques)和《密爾格拉得》(Mirgorod),其中《小品集》就收錄了〈肖像〉(The Portrait)、〈湼瓦大街〉(Nevsky Prospect,又譯〈湼夫斯基大街〉)和〈狂人日記〉(Diary of a Madman)三個著名短篇小說。

這一年,果戈理開始撰寫喜劇《欽差大臣》(The Government Inspector)和短篇小說〈鼻子〉,都是諷刺現實之作。一八三六年,《欽差大臣》在彼得堡首演,由於辛辣的諷刺內容觸怒了權貴,引起了許多人反對,果戈理不得不離開俄國,其間他在普希金的《現代人》雜誌發表〈鼻子〉。

〈鼻子〉、〈肖像〉、〈湼瓦大街〉、〈狂人日記〉、〈馬車〉(The Carriage)以及〈外套〉(The Overcoat),統稱為「彼得堡故事」,都是果戈理的力作。滿濤的中譯本《彼得堡故事》就收錄了這批短篇小說。

彼得堡故事

〈湼瓦大街〉是彼得堡地誌文學的必看名篇,果戈理仔細寫這條大街,再寫兩個男主角畫家庇斯卡遼夫(Piskaryov)和中尉庇羅果夫(Lieutenant Pirogov),他們在街上獵艷,各花入各眼,於是分道揚鑣。畫家是浪漫派作風,中尉是現實派作風,他們的機遇和下場當然是截然不同,畫家心儀的女子只是妓女,他的想像與夢不敵現實,卒之自殺身亡;至於中尉搭上的是德國工匠的妻子,鍥而不捨地勾引但無功而還,可是他很快就拋諸腦後了。最後作者總結說:「一切都是欺騙,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和表面看到的樣子不同!」現實的城市生活如同欺騙,毫不真實。

〈鼻子〉:膨脹但空虛的自我

果戈理的〈鼻子〉是荒誕諷刺故事,刻劃可笑的中層官吏。話說理髮師一覺醒來,打開麵包,發現了一隻鼻子,理髮師想辦法丟掉卻不成功,卒之將鼻子扔下湼瓦河,卻被橋頭的警察截住。然後,果戈理進入正文,寫八等文官少校柯瓦遼夫(Major Kovalyov)醒來,發現鼻子沒有了,空空如也,平坦一片。這位柯瓦遼夫不是考到的八等文官,而是弄到手的,他行為放蕩,一心向上爬,陞官發財,但沒有了鼻子,無法行走見人,卻在找警察總監的路上,發現鼻子的蹤迹。

鼻子一身五等文官模樣,走上馬車,步入大教堂,柯瓦遼夫在鼻子面前結結巴巴,又因看美女而不留神,鼻子就不知去向了。柯瓦遼夫找警察總監卻不遇,於是轉到報館登廣告,但職員說刊登丟失鼻子的廣告啟事令報紙聲名掃地,而上星期有人借鬈毛狗走失的廣告,暗中譭謗某位會計員。於是柯瓦遼夫不得已露出面孔,面上果然沒有鼻子,但職員也愛莫能助,只能送上鼻煙,柯瓦遼夫生氣又傷心,就去找警察分局長,卻被分局長教訓一頓。

正當柯瓦遼夫胡思亂想一番,橋頭的警察來了,更帶着鼻子。柯瓦遼夫喜出望外,卻裝不上鼻子,醫生也搞不好,而柯瓦遼夫鼻子通街走的笑料故事已街知巷聞。直到一天,柯瓦遼夫一覺醒來,鼻子回歸原位,柯瓦遼夫故態復萌,回到他向上爬的官僚生涯。

果戈理的〈鼻子〉是荒誕不經的故事,鼻子是一個人的自尊所在,沒有了鼻子就像沒有了自我,小說中柯瓦遼夫沒有了鼻子,自卑心理反襯出一直膨脹的自我,他一心只想仕途得意,在階級分明的社會中爭取勝利。〈鼻子〉用了獨特的角度,呈現出人的自我中心和仕途中心思想。

果戈理的小說往往從獨特角度出發,〈鼻子〉以失掉鼻子作情節,〈馬車〉中的沉悶小鎮,因為騎兵團駐紮而蓬勃起來,將軍有一匹好馬,縣中貴族車爾托庫茨基(Chertokutsky)吹噓有一貴重馬車,更恭請將軍及軍官來訪吃午飯,但他糊裏糊塗一回家就睡着,忘記吩咐預備將軍及軍官來訪的事,弄得場面尷尬。小說活靈活現地諷刺了所謂的貴族階層,只是華而不實。

〈外套〉:小人物的幽靈

〈狂人日記〉和〈外套〉就是關於下層官員的景况。〈狂人日記〉以日記體呈現小職員的心理變化,由於仕途和感情失意而發瘋,自稱西班牙皇帝,小說結尾的日記有這一句:「媽呀,救救你可憐的孩子吧!」眾所皆知,這篇小說影響了魯迅第一個現代白話短篇小說。

〈外套〉是「彼得堡故事」中尤其出色的一篇,怪誕、荒謬、諷刺俱備,話說一個永不升遷的九等文官巴斯馬奇金(Bashmachkin)雖然忠於職守,熱心工作,但還是貧困,舊外套已磨出洞口,成為官員嘲笑的目標。裁縫彼得羅維奇翻看巴斯馬奇金的舊外套,說外套已不能再補,要做一件新外套。巴斯馬奇金節衣縮食,終於有錢買一件新外套。

巴斯馬奇金其中一位上司,開個晚會慶祝新外套,晚會中巴斯馬奇金也高興起來,可是回家時已很晚,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搶走外套,跌倒在雪地上。巴斯馬奇金找警察局長,但警察局長沒有幫助他。巴斯馬奇金找大人物幫助,卻受斥責。之後,巴斯馬奇金一病嗚呼,幽靈在彼得堡卡林金橋一帶出現,剝掉行人身上的外套,警察抓捕不到他,最後大人物的外套被幽靈拿去,幽靈從此消失無蹤。

〈外套〉的外套與〈鼻子〉的鼻子,不論是身上物還是身外物,都是人的尊嚴所在,但〈外套〉除了諷刺,還多了一點對小人物的同情,而同情中又不乏幽默。

果戈理活於尼古拉一世時代,面對書報審查制度,還有一點空間餘地,以小說表達自己的社會觀察與批評。果戈理深知道俄羅斯已是千瘡百孔,社會道德渙散,貴族外強中乾,一層又一層的官僚系統裏,上層官僚高高在上,脫離民情,中層官僚只是一心向上爬,沒有能力卻尸位素餐,裝模作樣,而下層官僚勤儉樸實,卻永無晉升上流機會,小說中的下場是發瘋和變成幽靈。

蕭斯達高維契歌劇與動畫

歌劇《鼻子》是蘇聯作曲家蕭斯達高維契的早年作品,一九二八年寫成。伏爾科夫(Solomon Volkov)的《見證:蕭斯達高維契回憶錄》(Testimony: The Memoirs of Dmitri Shostakovich)一書,不論真確與否,在此我投下信心一票。

蕭斯達高維契首先從果戈理的〈鼻子〉看到可怕,而不是可笑,小說中有警察的壓迫,無處不在,又說假如果戈理活在當代,他會看到比這更奇怪的事。

確實,沙皇尼古拉一世時代的積習難改,十月革命後,蘇聯並未成為地上的天國,反而形成了史太林的極權國度,關於史太林的手段與個人崇拜,徐賁的《暴政史》有極佳的回顧反思,在此不贅。

安德烈哥沙諾夫斯基的動畫《鼻子,歌劇與史太林》,採用三段結構,分為三個夢,第一個夢是蕭斯達高維契改編果戈理小說的歌劇《鼻子》,第二個夢跳出歌劇,主要人物是小說作家及劇作家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

動畫中,布爾加科夫致信史太林,訴說景况難堪,作品無法發表,缺乏工作,想不到史太林接見和欣賞布爾加科夫,給他工作機會,甚至關照他。可是,史太林與日丹諾夫等一眾共產黨高層看歌劇演出,隨之對文藝作品作大批判。動畫的第三個夢中,展現出許多在蘇聯時代被迫害的文藝界要人,例如劇場導演梅耶荷德(Vsevolod Meyerhold)、詩人古米廖夫(Nikolay Gumilev)與曼德爾施塔姆(Osip Mandelstam),以及宗教哲學家弗洛連斯基(Pavel Florensky)等等,無法盡錄。

動畫《鼻子,歌劇與史太林》的拼貼,結合了文學、歌劇與歷史,相當豐富,回顧了沙皇尼古拉一世時代到史太林的極權暴政。

大國葬後的解凍

史太林是人,總有死亡的一天。在今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中,我還看了烏克蘭電影導演羅斯尼薩(Sergei Loznitsa)的《史太林大國葬》(State Funeral),紀錄片相當長,以官方影像重新剪接組合,客觀呈現史太林的國葬,以及民眾上下的哀悼,人人眼淚汪汪。片中有周恩來、郭沫若率領的中國代表團進場實况,周恩來更躋身克里姆林宮。羅斯尼薩在片末也不忘加上字幕,說明數以二千萬以上的人死於史太林的暴政。

世事變化,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作了《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報告,猛烈批評史太林的嚴重錯誤,隨之蘇聯文藝界解凍,蘇聯導演塔可夫斯基兒子執導的紀錄片《虔誠者塔可夫斯基》(Andrey Tarkovsky. A Cinema Prayer),結合昔日的影像片段、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片段和口述,回顧他的生平,塔可夫斯基也說到赫魯曉夫的解凍,為他打開了可能。

赫魯曉夫的歲月當然不是完美,岡查洛夫斯基的黑白片《親愛的同志》,回顧一九六二年的新切爾卡斯克屠殺(Novocherkassk massacre)。為了抗議蘇聯消費品物價不合理地提高,新切爾卡斯克電力機車廠的工人罷工,罷工一發不可收拾,軍隊開槍鎮壓,多人傷亡,隨後黨內定性為敵我矛盾,展開大拘捕。官方封鎖消息,滴水不漏,人人都要簽字保密,違者被捕,死屍分頭被埋,但求掩人耳目。

電影由一個中層女幹部的角度,看共產黨的獨裁手段,尋找失蹤女兒令女幹部內心惶恐。奇怪的心理是,女幹部緬懷殺人無數的史太林時期,甚至覺得史太林更好。

從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我們看到尼古拉一世時代的社會問題,從蕭斯達高維契的回憶見證,以及上述的動畫片、紀錄片、劇情片,我們看到史太林的極權暴政、赫魯曉夫時代的新切爾卡斯克屠殺。歷史如此殘酷,又循環往復,果戈理在給友人的書簡說得好:「我們注定要通過苦難和痛苦才能獲得一點點書本中不可能獲得的智慧。」可是,這一點智慧往往被我們拋諸腦後。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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