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一年四季均有野生蘭花綻放,而現在正是本地美冠蘭和鏽色羊耳蒜的盛開季節。要花期各異的野生蘭花同時盛開是不可能的任務,唯獨蘭花畫展可以,在一時一地呈現多種蘭花的千姿百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81歲植物畫家韋孟麒(Mark Isaac-Williams),近日舉辦植物畫展,在香港野外幾近絕迹的蘭花——壇花蘭亦「移植」到畫框之內。韋孟麒很希望自己筆下的蘭花畫作,可以巨細無遺地記錄花兒的姿態,供日後惜花者觀賞。在攝影盛行的時代,他依然認為繪畫無可取替,「因為攝影的陰影總是會遮蓋花朵某些部分」。
一、「曇花一現」的壇花蘭
如像竹筍的假鱗莖
在天朗氣清的星期六早上,韋孟麒與20位好友齊集山腰藝舍,參與他的植物繪圖展「花匠.筆下」開幕儀式。涼風經過門廊竹製風鈴,發出「乒乓乒乓」清脆聲響。拄着拐杖的韋孟麒不減精靈,拿着咪介紹置於展覽中央的畫作《壇花蘭》:「那時候我畫得不好,但Gloria很友善地仍然願意給我一些花兒帶回家和讓我嘗試繪畫。」
Gloria Barretto(白理桃女士,1916-2007)是香港蘭花保育先驅,韋孟麒於1970年代初與她結識,彼時白理桃已在嘉道理農場工作,「我被農場山上原來長有野生蘭花這一件事深深吸引,因為我對此一無所知」。
1979年,40歲的韋孟麒正式加入白理桃的蘭花獵人小組(Orchid hunters),他們獲授權可以在野外採集蘭花標本。有一回遇上壇花蘭開花,白理桃遂邀請韋孟麒作畫,「我當然感到很高興,因為我一直好享受繪畫與別不同的蘭花,而壇花蘭肯定是其中之一。現在壇花蘭已經非常稀有,甚至可能已經滅絕,因為最後一次在(香港)野外見到它已是1990年代。」
從畫作中可見,壇花蘭外形獨特,尤其是呈卵形、具4節的假鱗莖,如像竹筍。根據英國皇家植物園1997年《蘭花專論8》文章提及,壇花蘭的假鱗莖多為兩裂,長約7厘米、直徑1至1.5厘米;花兒多3至6朵、呈乳白色,萼片和花瓣頂端有紅色條紋。壇花蘭分佈於中國內地、香港、越南和泰國,花期為4月或5月。
細看韋孟麒畫作下方,以鉛筆寫上花卉學名Acanthephippium sinense(中華壇花蘭),但畫側作品簡介則寫道Acanthephippium gougahense(壇花蘭)。《蘭花專論8》亦有記載,香港此前記錄的中華壇花蘭實為壇花蘭。而香港蘭藝會會長朱劍虹在2019年出版的《香港野外賞蘭札記》則記載「壇花蘭如曇花一現,野外鮮見蹤跡」。壇花蘭現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為極危品種。
二、投身植物藝術
從落葉說起
「我第一次認識到植物藝術,我就知道這是我想做的事情。」11歲那年,韋孟麒到英格蘭升讀寄宿學校,某個秋天的早上,他走在英格蘭東部沙福郡(Suffolk)的森林,地上堆積的落葉高至腳肚,「地上有着橙色、綠色、所有可愛顏色,它們混合在一起,我拾起其中一塊或兩塊葉子回家、開始繪畫,並嘗試像真地畫出葉子模樣,但我無法做到」。
韋孟麒於是在當地報讀植物藝術班,每星期的功課是要到郊野寫生,畫簿一版是空白頁,另一版則是可供書寫的橫線。當時所有學生都不准起稿,要直接用顏料作畫,「是一個十分困難、卻又很好的訓練,因為你要有很強的專注力和不容許有任何出錯」。他透過觀察和練習,慢慢明白到植物藝術(botanical art)是怎樣的一回事,並發覺自己很喜歡刻劃細節,「你看那些蘭花上的花瓣和線條,或者是那些唇瓣和斑點,我真的好喜歡觀察」。
不過,當攝影輕易在一秒內如實呈現蘭花模樣,為何還要耗時繪畫?韋孟麒答道攝影的確先進,但仍然無法完美呈現植物的所有細節,因為總會有一些陰影遮蓋部分細節。「如果人們從未見過這一株蘭花,根本無從得知這一個光影到底是拍攝時所造成的陰影,抑或正是蘭花的本身特徵。」又提到植物學的工作最早緣起自17世紀,植物學家如達爾文要坐在船上穿梭,再將所得帶回實驗室,當時相機未出現,要靠畫畫記錄:「所以這一門植物藝術已經歷多年,攝影是很好,但仍未足夠好。」
三、先畫花後畫根莖
趕在凋謝前
今次展出的植物畫作呈現出完美比例,畫中花紋與色澤更是栩栩如生。但他仍然搖頭說自己是完美主義者,至今仍未能畫出一幅完美畫作,繼續畫下去的動力就是要力臻完美。繪畫過程中,他曾有沮喪的時候,尤其是他堅持只看着真花作畫,但部分蘭花花期短暫,要在緊絀的時間內完成,「有時在今天下筆、明天回來續筆,但花卉的顏色已經逝去,令我感到無望(hopeless)」。因此,要描繪花期短暫的開花植物,他多數先畫花、再畫根莖,每幅大概需兩至三天完成。畫畫期間他會稍稍散步和休息,例如遛狗,他笑說:「但我邊行還是會邊看路邊蘭花,然後我的狗就會催促我,她說她要跑!」展覽上亦會見到他和愛犬Lucy的合照。
四、至愛拖鞋蘭 逢遇必畫
幸而,有些蘭花的花期稍長,例如大花釵子股(Luisia magniflora),他畫完整株蘭花後,會再細緻勾勒蘭花的不同部分,包括花瓣、萼片、唇瓣等,分為a至g以作標註記錄。而他尤其鍾情的拖鞋蘭(即兜蘭屬)的花期亦較長。
今次展出的約30幅畫作中,有超過25幅以蘭花為題材,當中至少8幅屬兜蘭,包括既畫正面亦畫側面的硬葉兜蘭(Papbiopedilum micrabtum)、鮮艷奪目的黃底紫點亨利兜蘭 (Paphiopedilum benryanum),以及清麗脫俗的青底紫紋麻粟坡兜蘭(Paphiopedilum malipoense)等,足見他對兜蘭的情意結。為什麼?「因為兜蘭的唇瓣像鞋子一樣,我發現它很輕易就吸引到我。當我第一次見到拖鞋蘭時,已告訴自己『啊!我一定要把它畫下來』。」
不過這些兜蘭並非香港原生品種,而是原產自中國或東南亞的蘭花。為何偏偏未見被視為香港最具代表性的原生種蘭花——紫紋兜蘭(Paphiopedilum purpuratum)?原來韋孟麒很久之前已畫過紫紋兜蘭,在其個人網站亦能找到;而今次展出的展品都是選取自他退休之後、於2011年起成為嘉道理駐園藝術家的300幅植物畫作。
每當嘉道理苗圃有植物開花,就以繪畫記錄,他打趣地說:「有時我都要畫一些很悶的蘭花,但也沒辦法,因為它們還是需要被記錄下來。」
據《香港野外賞蘭札記》所載,10月開花的紫紋兜蘭是香港唯一一種拖鞋蘭,屬地生蘭,分佈範圍狹窄,僅限於廣東省沿海山區、香港及越南北部,現時亦屬瀕危品種。
五、白紙繪白花 要以灰拓白
除了顏色絢爛的拖鞋蘭,他亦愛白花,展覽中所畫的白花尤其淡雅,譬如白蝶蘭(Pecteilis susannae):長葉沿塊莖生長,姿態婀娜如粟米葉;花朵純白而碩大,側裂片外側邊緣呈流蘇狀,像蝴蝶也像龍鬚,故此花又名「龍頭蘭」。
韋孟麒直言畫白花是一個挑戰,與其直接繪畫它的白,他使用淺灰色為白花製造陰影烘托。「我很享受繪畫白蝶蘭和它的長距(Spur),而香港野外其實有很多白色蘭花,有些很細朵,很難找到。」距是指花唇瓣基底部凸出的長管狀,一般用作儲藏花蜜,以吸引昆蟲為蘭花授粉。
在香港野外亦有原生白蝶蘭,據《香港野外賞蘭札記》記載,白蝶蘭主要生長在山上向陽的草坡,花期為7至8月,但由於外形容易被發現及採摘,在香港郊野幾近絕迹,現為瀕危品種。
六、蘭花雖好 還要我們愛護
世上繁花似錦,何以偏愛蘭花?韋孟麒答因為蘭花家族有很多品種,比其他開花植物有趣。全球原生品種蘭科植物約700屬、3萬種,香港有約135種。「人們常驚訝香港是石屎森林,怎麼可能有這麼多蘭花?但其實只要你張眼看看,就會知道香港有很多地方都是供蘭花生長的完美地點,包括有流水的溪流、非常濕潤的環境、半遮蔭的地方。」
不過,他亦記得1979年加入嘉道理工作時,他們有時發現蘭花不翼而飛,被人偷走了;自此他們開始向公眾宣揚保護蘭花的意識,希望更多人理解不可以取走大自然的任何東西:「一旦一種植物絕種,它就真是永遠絕種,永遠都不會回來。」
正如上文所提及的香港原生蘭花都處於瀕危、甚至極危狀態,因為很多蘭花其實極其細小和脆弱,這總讓記者想起曾訪問的嘉道理另一蘭花專家紀仕勳(Stephan Gale),他說要保育蘭花不僅是不要隨意採摘,還需保護它的生長環境,例如即使人們只是湊近攝影,其實已踩實蘭花周邊泥土,可能令蘭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