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過去兩年,學生一邊雕琢眼前的藝術作品,一邊聽新聞報道,或看facebook上的消息,可能是這個地方施放了催淚彈,不能回校上課;又或者是本地確診人數再創新高,大專院校繼續停課。城市內紅線漸現,生活不再如常,但畢業展還是要辦。學生用藝術的力量,掏心掏肺地畫畫、拍照、雕塑、做金工或陶泥,在國安法下交出大學生涯最後一個創作。畢業展見證中大與浸大讀藝術的學生用膽識與創意迎來藝術新世紀。
今年畢業的藝術系學生,大學一半時間都在社會運動和新冠病毒疫情下度過,未能回學校的工作室上課,國安法對藝術作品的審查是未知之數,這些初出茅廬的藝術家做出來的作品,他們的老師覺得有意料之外的力量和深度,原因可能是學生的創作狀態——中大藝術系與浸大視覺藝術院的學生不約而同說,創作過程心情是低落的,但他們在這個時代做藝術創作,有自己的執著與堅持,而且要大膽放手一搏。
中大畢業展的作品雖說沒有太刻意回應當下的社會環境,但學生的自身經歷不可能與大環境撇開關係。其中一個最明顯的轉變,畢業生代表梅愷盈說今年一件中國媒介的作品都沒有。由於中大藝術系有不少課程教授水墨畫、工筆畫等技巧,中大藝術系副教授何兆基說以前總有一半,甚至更多的中國畫,所以相比之下今年展品媒介的多樣性較以前豐富,他理解學生的選擇,說︰「如果你對過去的工筆人物畫有印象,那些都要在很寧靜的狀態和心情下才做到的作品。過去一段時間香港社會哪有人有這心情?」當然他不排除下年學生的畢業作品會回歸中國畫的探索。
對何兆基而言,他最強烈感覺到的轉變是,「他們有很強的無力感……今年很多作品於我而言都是自畫像……作品反映了學生自己的狀態」。展覽中有數個作品,學生用藝術呈現自己壓抑的狀態,效果非常突出。陳沛恩的作品《啊啊啊》,走近時會聽到被放大的聲音,但依舊微弱而低沉,創作者稱呼發聲裝置為尖叫獸,何兆基認為尖叫獸就是藝術家自己。另一個藝術裝置《汐》,是鄧彥麟拍攝的短片,在大海上倒吊自己,額頭的部分浸入水中,倒吊的危險加上隨時會被潮漲浸沒的狀態,作品與觀者間瀰漫令人窒息的焦慮。
時代壓抑 可以講幾白?
國安法模糊的紅線,低沉的社會環境,對他們有什麼影響?記者感覺到聊天的學生都不喜歡把作品說白,雖說不少成熟的藝術家也是如此,但何兆基同樣關注的是,「在這個世代,講什麼好呢?可以講得幾白呢?有些事情可以講還是不可以?這些都會影響這一代藝術家對表達的看法」。與壓抑和焦慮的作品不同,靠牆的樓梯間有一件作品,是譚綽瑤的《我地一齊玩屎呀》,何兆基覺得這是突出的作品,在藝術館嚴肅的場域,出現一些用紙皮製成的「屎」,參加者可以拿起屎丟到色彩繽紛的水桶和賽道中,是無聊,也是嬉笑怒罵,「彷彿社會有很多大事發生,但我們見不到它的意義,不如用最荒誕的方法,將意義拉到最低俗的狀態」。荒誕與壓抑,就成為學生用藝術回應時代的方式。
在彩虹的浸大啟德校園,亦正舉辦一年一度浸大視覺藝術院本科畢業展,總共有128個畢業學生,作品數量較中大多。浸大視覺藝術院助理教授李泳麒說,今年畢業的學生在4年制課程中有12至18個月時間停課,在校園工作室創作的時間很少,然而教師發覺今年的作品有一個共通點:「今年的學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再需要去嘗試不同媒介,他們會直接說自己是一個printmaker,然後去做最好的版畫;如果是做動畫的同學,他就去做最好的動畫,他們心無旁騖,我很開心見到作品的深度。」他們本來很擔心今年的畢業作品,最後出乎意料。
自我探索 專注做好作品
李泳麒帶記者來到其中一個畫廊,主要修讀珠寶和雕塑的王嘉敏,她的作品《潛移默化》探討疫情下的新常態,牆上鑲了一隻銅製的手,手勢像一支槍,靠過去時你會聽到「嗡」一聲,緊接是那句「normal temperature」,這個指住額頭的「手槍」原來是探熱槍;構思有玩味,這個系列共有4組作品展出。李泳麒讚賞學生,說倒模並鑄造一隻手的技術要求極高,她的精湛技藝得到很多教師認可。今年還有另一雕塑作品伍穎欣的《滑梯》(用上動態追蹤技術),以及余靖的動畫作品Weeping Man,李泳麒認為是該兩個創作媒介中水準很高的作品。
然後李泳麒提到「轉化」,指很高興見到今年學生的自我探索不再是籠統而不着邊際,反而藉大議題如愛、城市和人際關係發聲,「這是很好的轉化,不是自我審查,是未來的日子,這班年輕的藝術家可以怎樣做自己想做的創作 」。李泳麒認為很多學生的作品中可見到個人經驗的昇華,不是一個影印機般用紀實方法處理議題。王韻熒的作品《仿黑》,抽象畫用上炭枝、炭鉛筆、木顏色筆、素描筆等繪畫黑色不規則圖案,如作品簡介所言「我們所見的黑,都不過是灰」,那些不規則黑塊看久了,會覺得像雨傘和遊行時拉起橫額的模樣,李泳麒說創作者的確依照遊行照片畫那些黑塊,這效果應是他口中的轉化,他說︰「不只是情緒的發泄,情緒的發泄很容易,但學生仍安守本分,做一些好作品。」李泳麒認為學生有更多時間專注創作,作品成熟得一度讓他反思過往的藝術教育方法。
從教師的角度出發,李泳麒用「聰明和冷靜」形容今年畢業的學生。畢業展籌委會主席陳雅瑩卻給出完全不同的答案︰「我覺得大家其實是情緒化的,但很想做到件事……所以嘗試抽出理性,繼續鑽研。」她說很多同學做作品時大哭,而因為自己停課時間極長,所以很擔憂,「知道自己的手藝不足,所以更加努力」。今年的學生有兩年時間消化社會運動和疫情這個「新常態」,也孕育出新一種對藝術的追求。
擔憂停課 努力鑽研手藝
陳雅瑩說畢業同學執著而大膽,執著於媒介,可能是來自手藝不足的憂慮;同時又很大膽,轉化對社會議題的看法創作,「如果你跟他(創作者)有同樣的經歷,你一看就會明白了」。她和同學相信用轉化的方式表達更需要心力反思和創作。執著與大膽,記者想起中大學生也說過同樣的話。展出畫作《鐵橋日課》的李劻華,說中大畢業同學之間隱約有個共識,大家有各自在藝術上的執著,同時認為應該放手一搏。
今年中大的畢業作品,商業畫廊和策展人看過後可能有點失望,但何兆基說他們並不想迎合藝術市場和特定創作議題,更純粹地做自己的作品。例如李劻華,何兆基說他絕對有足夠技巧創作受畫廊賞識的中國畫,但最後的作品,靈感來自他上學必經之路,紅磡港鐵站旁的兩條天橋,在理大發生衝突後加裝了鐵絲網,他於是用「減法」朦朧地繪畫那些方格中見到的收費亭、姜濤廣告牌、殯儀館和理工大學等。李劻華說︰「我們同學之間有討論過,今年又不是很有時代感,但同學們的心情很接近,這個展覽不是很開心的,我們多數是在記錄失去的東西、悲憤的狀態、人性的問題等。」時勢讓學生創作的內容轉向,放手一搏是這樣來的,「不放開的話我們就只是個平凡人,但我們都有想說的話,想讓大家聽見」。
記者把學生的話向何兆基轉述,他為學生的態度感動,說藝術的力量也來自感性的觸動,是限制之下的創意。且聽浸大陳雅瑩的話,了解年輕藝術家如何堅定︰「我覺得很多事情是反彈來的,特別是創作這回事,這個環境可以很差,可以不允許任何討論,可以不給任何支持,可以打壓你,做一件事你可以半紅不黑,但你不可以阻止它誕生。我覺得藝術就是這樣一回事。」
●中大藝術本科畢業生作品展2021 「菠蘿腸仔用牙籤拮住」
日期︰即日至6月25日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本部文物館展廳一
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本科畢業展2021
日期︰即日至6月27日
地點︰香港浸會大學啟德校園(九龍觀塘道5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