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周五午飯後,收到曾志豪被港台解僱的消息,一陣錯愕,但如他所言,早有預期。我即時想到2016年,自己當時已為港台時事節目【sik】【si】【fung】做了8年主持,卻在兩周內收到高層通知,說節目會停播,原因包括「年輕人不喜歡時事節目」;而我在節目尾聲,就說了「言論自由可貴」作結。
5年後今天,曾志豪被裁,卻是在《瘋Show快活人》節目完結之後,而那不單是剝奪了十幾年主持人與聽眾道別的機會,更是不讓他隨時在作結的數分鐘裏,說了「不被認可的話」。當年我的一句「言論自由」在今天未知是否不被認可,但連道別感言也謝絕,這種噤聲的確拙劣。
編輯來電叫我寫曾志豪,更要提及我們的棟篤笑,然後我就讀到浸會大學新聞系杜耀明教授讚曾志豪緊跟時事、有幽默感;我更想說,他「轉數快」,而且快得驚人(也很煩人),因為每次跟他度橋,都要我追得辛苦——好幾次只是度句子排位,早幾格抑或遲幾格出一個gag,爭吵到面紅耳赤,哭鬧收場。
但他的轉數快,不是為調侃而調侃,因為大家也講究事實。記得4年前我們度《回帶廿年》棟篤笑,開首一段他扮鄧小平說白貓黑貓,我扮彭定康談蛋撻奶茶,都要尋回當年兩人的確實話語,挪用創作,而不會無中生有。
他們也知道,
我們知道他們做蠢事
兩年前,我們談過,要再搞棟篤笑已經大不可能,更感慨要為創作而關門哭鬧,再不復見。那是因為,那種為創作而來的碰撞,已非「自己人」的思想對壘,卻是要面對奮鬥房門外的風聲鶴唳,教人欲語還休,最後失聲。
兩年前不少人都引用過俄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忍尼辛(Alexander Solzhenitsyn)的一句:「我們知道他們說謊,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說謊……」議政;我覺得來到今天,把「說謊」換成「蠢事」也不為過——我們知道他們做蠢事,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做蠢事……但蠢事仍舊發生。
那蠢事是什麼?就是那種,為了要成就一種宏大說法,卻不停以拙劣方式,要人噤聲,而同時顯得這宏大說法,無外乎只得脆弱內涵的表現。我經歷過2016年的節目停播,而其時也因為節目監製對停播原因的「羅生門」說法——是為政治原因與否,成了港聞大事。現在回想,那時候雖然我感到事件不明不白而鬱結,但終究只會想到,那是關上門後,在媒體奮鬥房中的一段插曲;而即使那或多或少有政事的考量,都是高層決定,而對媒體同業並無大礙,也就讓門外的話語,留在外頭擾攘好了。
來到曾志豪被解僱,也有《頭條新聞》早前已知暫停,都不是事出無因,亦一定早有部署,但高層無論如何解釋不過的,是為何明知最後一集,也沒有讓主持好好道別——我翻聽了周五《瘋Show快活人》,整集依舊談笑風生,尾聲一聲拜拜,讓聽眾以為下周再見,卻原是絕響,背後莫過於不想你說太多,但教人心寒的,是港台行事至今,已打開了讓外頭風聲進襲的這道門。
以玻璃心包裝宏大論述
誠然,我為本文下筆,擔心良久,那不純粹是因為我希望國家、地域、城市安全而擔心遣詞用字(試問又有誰會想身處地方不安全);更是,我怕傷及人——因為我已難分誰人心靈脆弱,卻以玻璃心,去包裝那宏大政治論述。
我所認識的媒體人,大多是有心人,也擁護創作。曾志豪是我所見非常擁護創作的人,而創作於我們來說,根本與新聞書寫無異——即便搞笑、諷刺,也是有根有據,條理分明;那是因為他作為傳理人而講究細節,而我作為學術人亦拘泥學理。
特首周二回應《電影檢查條例》修訂時,重申「積非成是」,其實只是明言香港各個範疇的「完善政策」,無不拒絕「不被認可的」人與物。於是乎,41部報館電腦,與一千零一個的港台主持,姑勿論轉數多快,又或者裝載着多少事實與偏見,都只落得被排擠在可讓公眾觸及的真相之外。手法如何,公眾自有論斷,反正我們知道,而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什麼。
言論自由與寒蟬效應,已有不少評論解說;不過最令我感到難過的,是不少人要在被逼迫呈現脆弱一面的同時,出賣掉自己累積已久的專業判斷、資歷、細節與學理。裁走一個人、一個節目、一個媒體……其實隨時埋身可見,但更荒誕的將會是,事件中的執行者,往後就在自知幾曾拙劣的手法裏,成就一時一地的宏大論述。這種騙不了人,也騙不了自己的戲軌,任由多少媒體條例修訂,都洗刷不掉。
要香港承受的「瘋騷」劇目
如果曾志豪,以至不少擁護創作而拘泥事理與細節的人,已不被主流媒體所接納,說另闢蹊徑,網上的、非主流的……當然容易;但這卻不單單是「積非成是」的威權說項,相對小眾媒體人的對壘。因為那種脆弱,是要整個專業,甚至更延及別個專業——教育也好,法律也好,賣菜賣魚也好,統統一同承受的瘋騷劇目,而那正是像極港台「復刻」節目的說法,矯枉過正,成是即非。
上周《瘋Show快活人》完結後一小時,曾志豪在面書上載了一幅清空儲物櫃的照片,公開被解僱的消息——我路過這櫃多年,旁邊還有貴花田貼着我們首次演出的海報。那儲物櫃的門打開了,難免讓我感觸:原來一個用心的媒體創作人,多年心血,甚至僅容於一個細小空間的物事,終歸要被清空檢視。想起曾志豪與我幾曾在奮鬥房磨人度橋,哭打「成招」,但都是自己的事。今天,媒介的門已被打開,「自己人」之說,已言過其實——「積非成是」,對於一個專業,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