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00:00前後,《蘋果日報》猶如前一刻存在、後一刻消失,場內場外如人們經歷災難現場的兩種面貌。
揮手淌淚
00:00前,守在場外的攝記說這像一場喪禮。最後一份報紙即將出爐,場外人帶着通透的歷史目光,既談《蘋果》,談更多是報館突然崩塌觸發的焦慮恐懼。「好唔捨得,因為好突然,又話禮拜六,我哋都唔知點算好……」洪小姐40多年前未夠10歲從內地來港,「嗰時如果我哋申請公屋,可以改變好多樣嘢」。2012年搬到銅鑼灣租金5000元的劏房,9年來搬過5次。她從沒申請到公屋,「我知有好多方法,但唔想呃政府」。聽見有人大喊「撐蘋果,撐到底!」她又濕了眼,「我好憎人講大話,明明話50年不變㗎嘛」。
「沒有蘋果的日子,我真係想像唔到,no news is bad news!」Ana獨自一人拿着手機搖着亮光,「我知蘋果好快會完結生命,突然今晚先知係佢last day,搭的士過來就為咗呢一眼,我要witness(見證)我哋嘅歷史」。昔日她是中學地理和英文老師,總教學生要看新聞,「《蘋果》的存在象徵着一個城市的言論自由,ruthlessly(無情地)把它連根拔起,是扼住我們的喉嚨」。
一個13歲的男生看着大樓上蘋果員工揮着手機光回應,眼淚流了一大顆又接一大顆,同行的父親說:「好似六四都可以話冇死人,當初我哋望住電視係知有死人,20、30年後,佢都知發生咩事。」年輕的麥生、麥太夫妻一人拍照一人抹淚,麥太說:「可能將來要把報紙收在一個好特別的地方,可能『周到』你有份咁嘅嘢都有事。」丈夫則已慣了冷眼旁觀,「唔想自己太down,大家都要識得適應新時代,現在才是開始」。
繼續做記者嗎?
00:00過沒多久,運送報紙的貨車陸續離開。二樓新聞室裏,夜愈深,人愈零落,很多桌面仍未清空,對比剛才外面的群情洶湧,這裏一如平日出報後的深宵報館。港聞靜態記者阿P桌上放着個咬得充滿稜角的蘋果,「呢個係午餐後第二個」,他完成一篇報道,可惜只能放在網上數小時,「化驗麥當勞食品防腐劑,美國(麥當勞)已剔除了,然後發覺香港仍有」,他一直在等麥當勞公關回應,死線前總算等到。
阿P出過大門感謝讀者,「啲人嗌撐住呀,但係都冇乜好撐……已經完咗,蘋果已經完咗,當然我哋人可以撐住啦」。會不捨得嗎?「未呀,可能離開兩三天後才感受到吧。」他看看座位,拉出一本700多頁的2000年《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電話簿》,「畀呢個你啦好冇呀,我想搵人收藏呀」,我下意識答「唔係吓嘛」,他滿有興味翻着,說裏面連當年公務員事務局長王永平寓所電話都有,「如果你有心搵,可能可以搵到好多現任高官當時職位,話唔定CP(警務處長)可以搵番當時做咩post,唔係講笑。有冇興趣?」
我攬着電話簿,遇上未離開的教育新聞記者Candy,她桌上放着一盆「復活薔薇」,看上去已乾枯,一注水又會開花,「上兩個禮拜公司氣氛都唔係太好,記得買番來第二、三日,羅生(總編輯羅偉光)就被捕」。她的電腦上方是一排Playmobil微笑公仔,「曾經採訪一間學校,有個小朋友同我講,姐姐,我想喺度跳落去,我把手機好多呢隻公仔的相畀佢睇,我做教育,覺得小朋友應該任何時候都笑」。她最後一隻故,是訪問校長探討教育界為何吹起「正向風」,「跟住落來仲可唔可以做記者?好難喇」。可是談到最後,她卻順手交給我一張蘋果卡片,就似平時行家相見慣常動作。
突發記者K先生一見電話簿說:「這是新聞最自由的時代。」他剛開始執枱,從一個整齊的文件夾抽出一個橫跨兩頁的「跨版」,是器官捐贈的古仔,等到的、等不及的、遺愛人間的,「我哋出咗分力,咪無悔囉,希望有人睇得到做決定」。電腦邊緣也貼着器官捐贈卡。
這時旁邊尚是行內新鮮人,只正式做了十幾天的記者L吐心聲,「我一路覺得你好惡㗎,那天我做昆蟲故,你走埋來問有沒有找誰誰,『佢唔覆呀?咁你自己搞掂佢啦!』」。K循循說,「我係諗緊畀晒電話你,定係等你自己去搵,有個過程去碰壁」。他們投入檢討那次約訪,「你點樣同佢完全唔識時,清楚交代有樣嘢你想要,當佢唔係專家,又用你的誠意令他幫你去找其他人?」
我插話再問未來如何,你們繼續做記者嗎?K很快答「係㗎」,轉數極快的鬼靈精L接話,「你去邊度呀,我跟你吖!」我問跟唔到佢咁點?「我就令佢跟我!」冷面柔情的K嘆:「犀利,等你請我洗廁所。」「記得寫落CV呀。」「你咪去做一份唔係記者嘅工作囉,睇你覺得3個月定一個禮拜已經頂唔順,個火要撲出來,咪返番去做記者囉。」「話唔定我自立門戶呢,請你入去好冇?」「好,抹地囉……」
二人就像明天、後天仍會回到這裏,磨練出愈來愈好的默契。他們如常談笑間,外頭旺角正排着人龍,報攤上一疊疊《蘋果日報》漸漸消失。
兩天後,我與那晚守在場內的攝記,在編輯室翻看他記錄當刻的照片,看來看去感覺熟悉,「呀,就好似災難相」,每個角落都暗示着當時的人如何極力面對大浪掩至的瞬間,後來人們將從這些定格裏一點一滴辨認裏頭承載的時代,與曾被珍惜但未及帶走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