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很多人問我記者還有沒有出路?絕不絕望?我不懂回答,但會考中文考C的我,竟浮現了唐君毅的一些說話,很模糊,意思是一個人要免於絕望,便要懂得由一塊要融的浮冰跳到另一塊,又融了,再跳。要救贖絕望,未必是找到希望,而可能只是勉強找到位置站一站,找到着力點着一着力。在蘋果結業後,我想記下當中兩位記者怎樣度過之後的兩天,而未被痛苦窒息淹沒……
調查組記者丘庭亮 分享查冊方法 做更好的公民監察
丘庭亮12月才接過大信封在有線電視大樓步出。還記得裁員當天,《新聞刺針》首席記者楊量傑捧着紙皮箱默默離開,不發一言,丘庭亮一直跟着後面走,但鎂光燈沒有閃向這剛畢業的新記者。他望着楊量傑坐的士走後,獨個兒回到公司門口。一個面圓圓、帶眼鏡的小薯仔走到一排攝影機前介紹自己,說自己是被裁員中年資最淺的一員,沒資格評論,但作為《刺針》的唯一代表,他勉勵同業:「我希望大家可以頂住的話頂落去。」
他同月便到《蘋果日報》調查組上班,做查冊做調查,例如揭發鄉事涉嫌在農地違規經營劏房集團,例如統計未經批准集結罪過去10年的量刑變化,默默低頭工作,直至6月23日最後一天上班。
他說當晚大約凌晨兩時離開公司,到旺角時看了看排隊買報紙的長龍,然後那夜凌晨,他坐上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到大埔,又見到排報紙的長龍,他說第一反應是想報料返公司:「唔止係旺角,係各區都有,可能公司唔知喎,嗰下想有咩報返去先。下一秒,唔係喎,我已經無咗公司啦喎。大家就係買最後一份報紙,而我就係無咗間公司。」那一刻,他忍不住在小巴上默默流淚:「好難過,就是好難過。傷心於香港墮落的速度,即使我唔喺蘋果做,都可能有呢啲emotion。拉人上門,然後凌遲的形式,將一個媒體殺死,香港墮落的速度非常之快。」
他在小巴上哭,身邊沒有人,只剩下音樂陪伴。他說這段時間坐車、獨處、睡覺也要播着歌,「感覺是唔可以無歌播住」。他播台灣樂隊滅火器的《雙城記》,聽着林夕寫的歌詞「昨天已犯了明天的罪」,又播KOLOR的《那年那天》,RubberBand的《Ciao》,「說了再見,約定再見,就會再見」。他說鼓勵自己,那團火只要適宜地保存, 大家總有一日可以再見,然後他說在音樂中能睡上兩小時。
回到6月24日的凌晨4時,他拖着疲乏的身軀回到家。第一件事是開電腦過片給我,他替我們《Cable同學會》自拍在蘋果的最後一天。Signal的對話顯示,05:03,失眠的我以為他還在蘋果大樓,問他:「如果可以,影吓日出,或者天光嗰刻,唔知有無希望一啲……」他覆我一個emoji寫着「這世界真是不友善」,然後說:「好Xdepress(流淚)(流淚)(流淚)」我覆:「我9up下,希咩X望。」
沒想到他過完片給我,還繼續「工作」。他由大學二年級,2018年開始經營一個IG Page,把全港所有報紙頭版截圖再寫兩句分析,每天也post,已做了1068天,風雨不改。他愛新聞的程度是不忍IG只得飲飲食食,所以把各報紙影像化去傳播,一股傻勁,堅持至今,有4000幾個followers。而在6月24日,他把蘋果頭版截圖,寫上「《蘋果》告終 香港人,加油。」
這IG Page由6月25日開始留一格空白予消失的蘋果日報,丘庭亮說要一直留白下去,讓大家記得這空白。他說調查報道成本大風險高,如果沒有機構支持,看不到走下去的前路,但他仍計劃在IG Page分享查冊方法:「當調查新聞難以RUN落去,變成全部香港人都要做。當無人可專注地做呢樣嘢,責任唔可以放在部分記者身上,大家就要共同承擔。把方法令更多人識,做更好的公民監察,這是香港之後唯一可以行的路。」
我問他還做來為什麼?他說:「有啲嘢堅持吓,我唔知點講……好似你寫下稿咁囉。」
港聞組記者謝馨怡 受訪之後 繼續掙扎
謝馨怡在有線港聞組大約2.5年,12月裁員時跟同事集體辭職抗議,2月來到蘋果日報港聞組,由政治beat轉做環保。她在有線曾兼任主播,因緣際會下成為動新聞「蘋果930」的最後主播。
她這幾天接受了大約9個傳媒訪問,除本地傳媒外,還有BBC、Financial Times、鏡週刊、NHK等等。謝馨怡說她過去以蘋果記者身分做的訪問均為匿名,她怕高調要擔驚受怕,但做主播出街後便知道無法再低調:「既然我的身分是有啲價值去講,趁有機會就去講。我有同身邊的朋友傾過,個光環好似太大,我有少少承受唔到。整個facebook、IG都是我嘅樣。同時我又覺得,同我的付出不成正比。我得到的支持和讚賞,同我的能力不成正比。有少少驚再出來講咁多嘢,有無咁嘅資格?但我的朋友叫我唔好咁諗,既然我現在有機會,我有咁嘅身位,人哋想聽嘅,不如我就用盡呢啲機會,去講得幾多得幾多。」
於是她所有訪問都做,她希望以局內人的身分盡量講解,等行外人、等公眾都更了解事件始末,明白對新聞自由的打擊,但愈來愈多訪問,她發現自己的說話開始一式一樣:「太多訪問,我無空間去梳理自己的情緒,我已經處理唔到更多嘢,好似有個固定的諗法和情緒。我開始要休息吓。」
她說星期五最後一天回公司,和同事影大合照,吃飯歡送。那是結業第二天,大樓外仍有支持者打氣,謝馨怡和同事在天台向支持者揮手,喊一句多謝,她說是互相激勵。不過回到辦公室,又是一種空蕩蕩和落寞:「在公司一齊係開心取暖嘅,但始終係無嘢做喇,坐喺度是好空虛。影完一陣相,唔知喺到做咩,唔知大家做咩,又賴死唔走。」
幸好張建宗解救了他們,他們一班記者圍着電視聽扑咪,睇新聞:「有人話仲睇咩鬼,都唔係記者啦,幾搞笑。大家明明都唔使做,但仲係好留意好關心新聞,會討論囉。成班前記者睇前政務司司長扑咪。」無奈是天下最大的新聞,最壞的消息,暫時都不再需要他們了。
不過謝馨怡說她毫不絕望,她已經開始整理CV搵工,要在傳媒僅有的空間下繼續掙扎:「有希望嘅。我係有絕望過,有唔開心過,但係要時間消化,要時間諗下點行點做。有同事(記者梁嘉麗)開Page好鼓舞,無咗蘋果呢個平台,大家仲掙扎求存。不是絕望嘅。」
《Cable同學會》製作團隊 找那着力點
丘庭亮和謝馨怡的訪問,已在《Cable同學會》facebook page播出。我們製作團隊是幾個Cable舊人,亦是幾個被港台停工的外判編導。雖然我們無機會為港台拍攝紀錄片,但沒有人能阻止我們為時代記錄。我們謹以一個小型的facebook page繼續報道,即使我們不是攝影專才,即使我們新手用20小時去剪一條8分鐘的片,但我們繼續報道,繼續找一些位置,一些着力點去着力。
容我認真引述唐君毅〈人生體驗:說失望〉一文:「好比二三月瀑布上流的冰解凍,許多冰塊向瀑布下奔流時,你所站立的冰塊,雖馬上快要為急流沖下去,你可以很快的離開那冰塊,而踏上另一塊。另一塊快要落下,你再踏下一塊。於是,你縱然永遠站在瀑布之旁,你永不致隨波覆沒。」
「你的失望使你幻滅,你新的祈求,又代替了你的幻滅。如是你將能承擔你一切的命運,而超越了命運。」
一定係,除非唔係。共勉。
補記:我們拍攝時,見羅偉光辦公室外的in tray還疊着每一日的《蘋果日報》,他和張劍虹的辦公室看來還有些少雜物。蘋果已結業了,望他們能盡快出來執拾。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