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抄經:不回家,留下來,離不開,關於移民與留守

文章日期:2021年07月04日

【明報專訊】「我的思緒 離不開」。

這一年以來,去或留成為了很多香港人的大問題。移民不單只是離開故土,更是要嘗試在陌生的地方建立新家園。是處境變更,也是人生的轉折。至於流亡,則當中的糾葛情感與複雜思緒更難說得清,或無法為外人道。究竟要《今生不回家》,選擇做《留下來的人》,還是根本就《離不開》?

七、八月是移民的熱門月份,因為是暑假。舉家遠去,安頓下來後,兒女在九月展開新學期。聽聞我父母輩確實有不少人移民。相信四五十歲的一代中,也有家庭為了子女的將來,已準備好出走。當然,移民是特權。只有中產或以上的家庭方才有能力移民。我自己同齡的朋友中,準備移民的是少數。但有想過移民問題的,卻又不算少。有人叫我走。他們說我再留在香港,無好結果,遲早會殺到埋身,不要以為永遠不會到你。也有人建議我留有用之身,畢業後就不要回來了,在海外繼續研究香港。也有人問:你留下來,真的忍受得到嗎?

我到現在這刻,都無想過要移民。不是因為我有多勇敢,或真係好X鍾意香港,而是因為我的性格本身就不喜歡適應新環境。

移民這回事

我這種「性格缺陷」,可能可以叫做守舊,或軫域觀念太強。我是那種由港島搬到新界都會感到不安的人。套用一些陳舊的講法,就是我不屬於海洋,不喜歡冒險。我也不屬於草原,不喜歡南征北討。我屬於小城,想在自己的園地安穩過活。我有兩次留學的經驗。第一次是在倫敦讀碩士。當時住在父母友人的家中,獲周到照顧,毋須煩惱生活瑣事。我很喜歡倫敦的文化氣息,最喜歡到National Gallery和書店。然而我完全無想過要留在英國。我不喜歡倫敦的天氣,不喜歡英格蘭的硬水,不喜歡英國的食物,不喜歡講英文,也不喜歡無冷氣的地鐵。第二次是在南加州讀博士。其實我仍然在讀,不過返了香港做考察,之後會再回去的。南加州陽光充沛,校園的人很有活力很友善,又很容易買到亞洲食材。但我不喜歡美國的消費模式,不喜歡到哪裏都要坐Uber(我未學車),不喜歡凡事都要XXXL,不喜歡種族主義。看,我就是個如此固執傳統的人。在這個講求靈活能變的全球化世代,我應該無藥可救。但是否代表我很喜歡香港?不是。我不想活在一個police state中,也鄙視某些香港人覺得種族歧視、厭女無問題。但無辦法,我的生活需要廣東話、港式粗口、茶餐廳、燒味飯、正體字、裝滿中文書的書店、書法,和MIRROR。「真不想失去這地那熱荳漿/熱麵包/或這街坊唱片舖」。就像一場畸戀。

移民是怎樣一回事?簡單而言就是把自己連根拔起,然後嘗試移植到新的土壤。橘逾淮為枳,還是枝葉更茂盛?視乎各人的造化。但根就是拔起了。曾經扣連自己的網絡,全都要切斷。「當一個新移民 切斷上半生 找一個新祖國繼續做人/回望每一組歸家腳印 沒想到 護照要蓋滿新的印」。上半生建立的關係網絡,一下子就要切斷。當然科技發達,隨時可以網上再見。但我們都知道,網上會面無法取代面對面風花雪月。而且到新地方,必然需要應付各種不確定,未見得一定安樂。

回不了家 求靈根在異地發芽

對流亡者而言,則心頭的負擔更重。我之前讀過一些有關研究流亡者的文獻。流亡者往往兩面不是人。他們在本國受到迫害,被迫離鄉別井。但到了新的國土,又不能容許自己完全融入為新國民。因為他們不能放下自己的責任,希望總有一天可以回鄉。這是一種「無家而寄望能回家」的漂泊狀態。所以流亡者很多時都會沉鬱悲憫,總是異鄉人。南來文人唐君毅先生和牟宗三先生等,無法視英國殖民統治下的香港為家。他們的心總在故土,有北歸之念。他們安頓自身的方法,是背負起為中國文化續命的重任,為往聖繼絕學,求靈根在異地發芽。二戰後,臺靜農先生在機緣巧合下到了台大教書。他把自己的住所稱為「歇腳庵」,意思就是歇腳休息一下而已,之後就會回家。誰不知一歇就是一生。連自己的好友啟功,都從此再無見過面。「歇腳庵」之後也改成「龍坡丈室」。

留下來 最後仍可遇見

近排時不時就會出現有關移民的爭辯。於我而言,移民是無問題的。尤其是有子女的家庭。誰會願見自己的孩子活在謊言的國度?我相信不少人其實不想走的,如果我們的城市不是如此崩壞的話。「曾以為有家就是安穩 當天氣改變世道人心/再溫馨都感覺似被幽禁 至發現城牆外面曠野那天空不算暗」。然而鼓吹人移民,說移民可以如何快樂又偉大,並取笑人留下,則是罪惡。正如上述,走是特權。你們走了,對被迫留下來的人有何益處?而且,好多人不像我,因被自己性格所困而想留下。他們都真的選擇留下來。

選擇留下來的人,就是選擇撐下去。胡適有句名言:「苦撐待變」。「許多人都相信離開的 人生走到該走的那時 痛著來話別/可知留低的與重生的 卻在這邊/怎撐過餘生的浩劫」。然而想看到的變,未必會來。甚至一生都不會來。大陸變色,有文人選擇留下。那位高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寅恪先生,被批鬥至心力衰竭而死。老舍先生在抗日戰爭時曾撰誓詞:「我是文藝界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上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要「在動搖的時代,維持住文藝的生命」。結果卻在數十年後遭自己的國人侮辱毒打,投湖自盡。

「祈求站在世界的終端相擁嗎/還能如常還能再對話/若到那天 地球還未塌下/尚能期待某種永遠嗎?」「留低的與重生的 也在這邊/即使費時一點 即使快樂不輕易/最後仍可遇見」。帶着這種希望與期待,有人留下來。然而,「那天」可能終究不會來的。最後可能也無法遇見。那麼,選擇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為什麼仍然要留下來?

香港 不是一個idea

因為香港不是一個idea。香港是一片土地,而這片土地上,需要人。需要愛香港的人。

灣仔永遠在港島,旺角永遠在九龍,獅子山永遠在九龍與新界之間。無論多少香港人移民到海外的某一區,那裏都不是香港。我曾經到過加州屋崙參加學術會議。途經華埠,其中一棟建築物和香港的屋邨商場格局相近,也有港式茶餐廳。真的好似香港。但好似香港,即不是香港。

文化與思想,其實不可能完全與土地割裂。美國白人的立國精神、聯邦主義和武鬥思維,與他們所征服殖民的大片原住民土地相連。日本的森林哲學與信仰,例如修驗道等,就是生於日本的森林山川。沒有古西藏的蒼茫,就沒有西藏的密宗。離散文學就是離散文學,不是故土的文學。如果硬要說香港是一個idea,那麼這個idea都是和香港這片土地扣連的。離開了,就變成「香港離散群落作為idea」,而不是「香港作為idea」。

離不開 我所愛的,我不改

在自己的家園看着世道劇變,總是悲傷的,亦充滿悲憤。「輾轉 歲月星移/千秋 散亂於此/紅眼睛碰滿天星的刺 悲傷不已」。曾經蘋果樹上果實纍纍,現在樹倒下了;曾經電影和電視五光十色,現在紅色逐漸掩蓋其他色彩。很難受,很鬱悶,「熱極了 小島這黃昏/有多不配襯」。亞熱帶的憂鬱。然而離開的話,真的可以放下一切嗎?真的是從此live happily ever after嗎?如果你真的熱愛這片香港地,即使離開了,你仍然會繼續承受心頭的痛苦,甚至更加無力。不斷回憶,不斷想着。「從倒帶看的 春風得意/再聚何時」。

我不敢說我一定不會離開。因為我其實無苦撐到底的意志。我不是勇者,更不是強者。而且我這一行,在新自由主義和偽國際化入侵校園後,本身就鼓勵(強迫)離地。畢業後,工揀我而不是我揀工。哪裏有位開,都要試試。但,「我的思緒 離不開」。我不喜歡香港的種種,但我愛這裏的文化,這土地上也有我愛的人。「我所愛的 我不改/甜苦悲歡用我 承載」。

可能那天不會來。但是,願我們能守望相助。祈願眾人平安。

「汗滴掛 春天的雲彩

淚落遍 天一方這星海

也裝滿似春風暖的愛

願花開 心無罣礙」

【魏楷】

今次「心無罣礙」四字,是佛教用語。北朝佛教大盛,所以特別用魏楷寫成。魏楷,又叫魏碑體。台灣學者郭晉銓解釋,狹義而言,魏碑指北魏、東魏和西魏時期的碑刻;廣義則以書風為依據,甚至包括南朝和隋代的碑刻。魏楷屬於漢隸過渡至唐楷的文字,因此雖是楷書,但充滿隸意,偏橫勢。而特色之一,就是方筆多,用側鋒下筆,因此露鋒芒。例如〈爨龍顏碑〉和〈爨寶子碑〉(合稱「二爨」)就是當中的表表者。然而當中也有帶不少「圓筆」,例如我今次所取法的〈孟敬訓墓誌〉。香港人比較熟悉的區建公北魏真書,也加入「圓筆」,令字的體態豐滿厚實。

【齊˙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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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莫哲暐

{ 圖 } 影片截圖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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