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王強:非一般的讀書人,讀非一般的書話

文章日期:2021年07月18日

【明報專訊】王強是誰?王強是生意人,他和他的伙伴推動英語教育,成功到給拍成電影《中國合伙人》。但更重要的是:王強是非一般的讀書人。讀過幾年前出版的《書蠹牛津消夏記》和《讀書毁了我》,就知道王強在世界各地不同角落買書藏書的故事。王強是專門狩獵書的人,最頂級的獵人,所發的每一槍、每一子彈所打中的每一隻獵物,從不虛發之餘,每次狩獵都有故事都有因緣。

但如果只是藏書,那王強大概就只是藏書家而不是讀書人,能夠成為非一般的讀書人,皆因為王強會把收藏的書徹底地讀,讀完一遍又一遍,一讀就十幾年。在這個世界,大部分人都不讀書,會讀書的大部分人可能都是水過鴨背讀過就算,難得的是有些讀書人,會認真地讀一本書,然後記下一些重點、寫篇書評,找些細節深入討論。但作為非一般的讀書人,王強讀着一本差不多一百年前出版的書話集,讀完又讀,愛不釋手。這種對書的愛,不是寫篇書評就可以了事,而是需要做點什麼。王強決定把書翻譯過來,依書直譯,譯成現在出版的《破產書商札記》。

《破產書商札記》,英文原名是The Private Papers of a Bankrupt Bookseller。這家書店,位處蘇格蘭的愛丁堡。這個書商賣書賣到破產,最後更放煤氣自殺身亡。《札記》裏面的序言,由書店旁邊的時裝店店東所寫,因為這店東意外發現了書的「手稿」,也就盡點心意寫下出版序言。

此書封面上的油畫肖像,由畫家詹士.甘恩爵士(Sir Herbert James Gunn)所畫,畫中主角就是書的作者——威廉.達泠爵士(Sir William Young Darling)。書在一九三一年出版,作者後來在一九三八年再出版了續篇——《破產書商再開口》(The Bankrupt Bookseller Speaks Again)。一九四七年將兩書合集出版,合集名為《破產書商》(The Bankrupt Bookseller)。

不過不要誤會,重要的事必須說清楚:達泠爵士本人不是那個破產的書商,這也正是此書充滿玩味的地方之一。實際上,當《破產書商札記》和《破產書商再開口》在一九三一年和一九三八年出版的時候,書的作者,只是標記為「佚名」。直至一九四七年出版合集的時候,作者欄上才寫上達泠的名字。這個時候,你可能一頭霧水:剛剛不是說破產書商不是達泠嗎?那究竟誰是這個寫下這麼多讀書心得、書店逸事,最後破產自殺的書商?

這裏稍稍岔開,在一九三三年的時候,另有一本由「佚名」所著的小書在英國出版,名為《一個女性衣裝商的日記摘編》(Hades! The Ladies!: Being Extracts from the Diary of a Draper, Charles Cavers, Esquire late of Bond Street London West),這家女性時裝店位處倫敦邦德街,店主名為查爾斯卡弗斯,店就在百貨公司Selfridges的附近。不過在現實上,倫敦並沒有這家時裝店,也沒有卡弗斯這個店家,更沒有這本日記。寫這本《日記摘編》的佚名,其實也是達泠爵士。沒錯,無論是倫敦邦德街的時裝店,或是愛丁堡的書店,其實都不曾存在,全是達泠虛構出來,達泠喜歡虛構人物。

達泠爵士實際上是個從政的人,曾任國會下議院議員,一戰時候入伍從軍,二戰也曾短暫入伍,後來管理家族的紡織生意。同一時間,達泠是個愛讀書的人。《札記》裏面最重要的,不止是虛構出來的書商人物設定,可以讀到明明不是平民百姓的達泠爵士,卻非常貼地的寫出「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不成功之一」;更值得細心留意的是通過書商筆下的這些札記,寫下來的讀書筆記。在書裏面寫到的人和事、所引的字句,都有出處。這裏就要回到王強的譯本了。

王強翻譯的《破產書商札記》,是一種非比尋常的譯本。特別的地方,在於書裏面的註釋,幾乎跟正文一樣長度(全書十四萬字,正文八萬,註釋六萬)。書裏面的「譯者的話」這樣寫道:「總之,書中全部註釋均為譯者註,出註的出發點在於其是否具有『愛書人的視角』。」所以當我先睹為快讀這書的時候,基本上就像讀了兩本書,第一本自然是《札記》的正文,第二本書是王強在書裏所下的各種註腳。當你打開書,隨時看到的都是整頁註釋。註釋一方面補充了達泠書裏的背景,另一方面也加入了王強那深不見底的讀書知識。這種翻譯的做法,在出版界裏有個說法,名為Booklovers Edition,也就是「愛書人版本」。

達泠是愛書人,王強也是愛書人。一個虛構的破產書商,將兩個時代兩個國家兩個非一般的讀書人連在一起。王強趁着新書出版,特地來到香港,本版率先專訪王強,在咖啡廳裏,座上還有牛津大學出版社的總編輯,聽王強尋書、買書、讀書、寫書、譯書的故事,知道有關於書的一切。

■王:王強

非一般的讀書人。北京大學英國語言文學學士,紐約州立大學電腦科學碩士;新東方聯合創始人;真格基金合伙人;牛津大學哈里斯.曼徹斯特學院基石院士。電影《中國合伙人》原型之一。著有《讀書毁了我》《書蠹牛津消夏記》等。

■林:林道群

牛津大學出版社總編輯,編的都是好書。

■然:亞然

讀書人。著有《孤獨課》、《醒來的世界》。

按圖索驥看作者的閱讀歷史

然:你說你讀這本書讀了很多年,讀一本書讀很多年其實是什麼意思?《破產書商札記》其實是達泠所寫的書話,也就是每篇文章每個段落,其實都是寫關於其他的書和作者。讀很久的意思,是把書裏面所引的書都讀一遍、弄清達泠心意的意思嗎?讀了這麼長時間,是很早就想要把書翻譯過來嗎?

王:沒有呢,其實我覺得有趣的書就會收集。對於「書話」這種書,大家理解都是一種非虛構、non-fiction的書,但是像這本虛構出來的書話,卻又寫如此真實,像一個insider、一個天天跟書打交道的從業員一樣,其實很少見。這本書對我來說是特別有意義。當一個虛構的故事,寫的是我所熟悉的書的時候,我發現裏面的內容都是如此精準,都是很獨特的體驗。當然達泠也有其他的書,像後來的《破產書商再開口》,但要我選最好的一本,就是這本了。這不單是達泠的第一本書,也奠定了他以後的寫作風格,把不同的讀書心得融入到虛構的設定。

達泠是個政治人物,也是生意人,他都有自己的角色。但是同一時間,他從來都沒有停止閱讀,這點也是我很喜歡達泠的地方。這就像我自己一樣,我不是天天寫書賣書的人,我本來也有自己的專業,但同時候的也會想,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一個教授,變成一個小說家,我會怎樣呢?這就像達泠把自己代入成為開書店的人一樣。

在我翻譯這書的時候,其中一個重要工作就是寫那些註釋。書本來的註,基本上都沒有寫出處的,偶爾或會寫到莎士比亞怎樣怎樣,但大部分都不知道哪裏來的。如果把書的引號拿掉,書的引文跟正文是幾乎沒有分別。所以,除非你很清楚達泠的閱讀歷史,否則會沒有頭緒。而對我來說,讀這書就像一個按圖索驥的過程,我也讀了幾十年、無數的書,我就去尋找這書裏的根源,也就慢慢開始了解作者的閱讀史。這又是一個汪洋大海、一個無邊的世界。

所以我的這些註釋,不只是在網上面把一些作者資料copy and paste,而是有很多我寫的內容。舉個例子:裏面提到的人人文庫(Everyman edition),我在二○○八年就答應《上海書評》在雜誌創刊的時候,寫一篇我收藏人人文庫的文章,因為我一直都在研究這些事。等到現在變成電子版,十多年後也未交稿(笑)。但我的筆記,當時寫了幾千字,也收集了足以寫成一本書的資料,談人人文庫的創立,從一九○六年到一九七八年間版本的更迭(註:詳見《札記》裏面〈詩歌選集購買者〉一文的其中一條註釋)。

又像作者提到的Thomas Carlyle(註:蘇格蘭歷史學家,在書的〈「寫作狂」〉一文有提到),他的《衣裳哲學》就很好看,我有幾個版本。另外所寫的三卷《法國革命》,從裝幀角度就很值得收藏,我也有好幾套。因為Carlyle寫得真的很好!

對我來說,我本來沒有特別的機會、途徑,無端端書寫Thomas Carlyle一番。但是通過這本書,我就有機會談了,所以對我來說,做這些註釋就是借題發揮,甚至是我的一個收藏史。他在書裏談到的書,好像都跟自己所收藏的不謀而合,我的口味好像跟達泠非常接近!應該說,我覺得這個「破產書商」很有意思!如果我有機會開書店,我覺得我賣的書、對待客人對待世界的態度,也應該差不多的。

備受認可的虛構書話

然:像你剛剛說,這書是虛構的書話,但同時讀來又非常真實,這書的出版在當時有什麼迴響?到現在,這書又有怎樣的地位?你最初是如何接觸到這本書呢?

王:這書一九三一年出版以後,都是佚名出版,到了一九四六年出版合集才寫上達泠的名字。當時整個媒體都以為書裏面寫的是真有其事,有這樣一家書店和自殺的破產書商。書裏面是第一人稱,就是「我」而已。

我最初其實不知道有這本書,我在紐約的時候常常去Strand Book Store的二樓,裏面是賣rare books的珍品部,在賣rare books的這一層,還有一個櫃是放更rare的rare books,我每次第一時間去的都是這個小櫃。九十年代的時候,有一次就看到這本書了。

我買書的時候,每次都會先打開幾頁讀一讀,我不管書的作者是誰,讀幾頁就可以知道這書對我的價值是什麼、是否符合我品味。我翻了一下,就覺得這《札記》很對我胃口,這種寫法特別有意思。當時也是第一次看到,九十年代也沒有互聯網,沒有人介紹,其實也不知道這書是誰寫的。就算到譯完之後,現在我也沒有遇到第二個人知道這書。

實際上,在我這次翻譯的工作所做的資料,這書在一九四六年以前非常popular。因為這書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紐約時報》都發過書評,能夠登上這兩份報紙的書評,都是公認的成功。另外,在出版的那個月份,就成為倫敦Book Society的當月選書,能夠上榜都是得到愛書人的認可。另外在這書於英國出版的同一個月,就在美國的Appleton出版美國版本,這也是很少見。因為美英同時出版,如果出版社是同一集團就不奇怪,但是英國的Boyle跟美國的Appleton兩家出版社完全沒關係,書的版權都是分開的。

書與讀書人的長久關係

林:你認為作為一個書的收藏家,跟一個書店的老闆,兩者的差別大嗎?

王:書店老闆的終極目標不是收藏,因此必須照顧市場。收藏家往往相反,大部分人不讀的,才會值得收藏。所以collectable的東西,都是有年份的。書店的老闆,如果不是生意人,那就賣不了。但書店還是有三類人,第一類就是為了盈利;第二種是保持某種品味,當成一種商品,但這些商品都有一定的品味和標準;第三種就是達泠這種。

然:對,就像破產書商在書裏寫的「但我不會同它們(書)分離」,但最後他破產、自殺了。

林:我看在這書裏面的書店,裏面提到的書都是一些經典,甚至今天的書店都可能仍然在賣。而達泠的設定,書店卻是生意不好、書商破產自殺。這是不是說,書店在一百年前已經很難經營?

王:在人類的歷史,從書誕生的一刻就有兩類人、兩種說法:一種是書要興起,另一種是書的世界要完了。世界從來都是這樣,總有人在認為書這載體將要滅亡,永遠都這樣。直至現在有互聯網,這個問題依然繼續,並演變成電子書取代紙本書、網上書店取代實體書店。如果放回書的收藏史,的確,書不像從前一樣,因為新發明的載體愈來愈多,但我們同時也可以有信心地說,書必定可以回魂、再生。也因此,對賣書、寫書、做書的人來說,我們都必須帶着創意來把書做好。書的核心是思想,思想必須有載體,除非人類從此停止思想,給機械人取代,「我不思固我在」。書在某種程度上給人類所提供的,甚至是比食物更為重要的一種「食物」,所以在英文裏面我們有一句說話:food for thought,思想的食物。在邏輯上,人類永遠都要思考。

所以我認為,像這本書的出版,一本書活得起來,可以照亮很多人。讀過往的書,文字裏面的時空,可以讓我們讀到更廣的角度,這也是我翻譯這本書的原意。非常巧合的事,一九六二年是達泠去世的年份,也是我出生的年份。這書的翻譯就變得很好玩,達泠死的時候正正是我活的時候,這就是一種書、思想的延續。通過這本書,在我活了差不多六十年的時候,第一次翻譯,就以中文這載體,在中文的讀者群裏,讓他復活了,即使他不知道,也沒有想過的。

文•亞然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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