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舍【故事十一】:理性與衝動之間 中產和理非 吸收 演化

文章日期:2021年07月25日

【明報專訊】與D見面,模樣相當溫文。他拋出身上的標籤「中產」、「理性」、「愛分析」,跟眼前形象亦很相符,不過我們聽到後來,他回溯過去,說到某個衝動時刻,令同枱各人都感到驚訝。人總是立體的,D對他人其實懷着很柔軟的同理心,也讓他就算已過「後生仔」階段,仍保持自身吸收、演化的可能,像臨牀心理學家Chloe比喻,驟看如硬化了的陶瓷,卻原來還能拉坯繼續塑造自己。

時:7月5日晚上7:30至9:30

地:灣仔富德樓流動共學課室

問:臨牀心理學家葉劍青、Chloe、Ingrid

答:D(化名),形容自己曾是典型中產,「極端理性」,傘後開始在社區漂書,雖似是超級和理非的活動,但當中理念已有轉化。

7‧1 鬆綁了和理非想法

問:如果用顏色來形容2014及2019年,你會用什麼顏色?

答:我會用黃色來形容2014年、黑色是2019年。因為黃、藍分野從2014年開始,那時我也是很左膠的人,到2019年內心有轉化,對於社會運動,尤其用和平或暴力手段有很多反思。

七一立法會事件對我的影響很大,6‧9前我已開始參加遊行,但仍用「雨傘」的心態去做這件事,6月有段時間不在香港,去了台灣,趕及在7‧1前夕回來,遊行完後在政總外見到後生仔已經入了立法會,經歷過雨傘,又作為左膠、和理非,那一刻都會想「死喇,係咪有鬼混咗入去衝?」、「差佬會藉機話暴力」。

但後來他們在裏面所做的,真的很震撼,好記得那時在外面,我跟朋友一起收到他們傳出的一篇宣言,不是純粹撤回條例,是要取回話事權。那一刻真的完全想像不到香港會發生什麼事,因為完全未試過。梁繼平在議事堂公開除下口罩等,好多事都令人反思,他們進去以後並非我們和理非幻想的差,也有一些我們本身想像不到的可能性發生。

問:可否多說說為你帶來的震撼?

答:我相信這不止是對我自己一個有這樣的改變,是全香港有參與運動的人的一個反思,很多人討論暴力是怎樣一回事、暴力的正當性是什麼、什麼情况下可以用、不可以用。

6‧16之後我去了台灣,剛巧到訪一間書局,有賣跟台灣本土抗爭有關的產品,我買了一支高身的酒,寫着「暴民」,原來台灣抗爭也不完全是和平,「暴民」從字面解釋是用暴力的民眾,如當地原住民長期受壓迫,沒理由一個無權無勢的人受壓迫,仍蹺起手任人魚肉吧?去到某個程度,用暴力抵抗,是否合理?

問:台灣之旅,加上7‧1一落地的經歷,鬆綁了你的和理非想法?

答:我在7‧1之前一天回來。那時遊行集會仍未發展到在不同區發生,行完一個大型遊行,其實不知下一步會如何,但意識到今次不一樣。

問:你的震撼或轉變如何影響之後參與?有沒有故事可以分享?

答:2014年我在運動中有少少角色,令我不可完全自由參與每天在佔領區發生的事;到2019年,沒有任何職務、角色,純粹是市民,我便開始想,是否仍用以前的模式參與運動?

最後我嘗試一個不同的方向,讓自己有不同的角色,希望我在運動中的參與可讓更多身邊人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因為我這個年齡層的朋友、舊同學,很多都是藍或中間偏藍,我想像他們不會很活躍參與遊行示威,但如果只從主流媒體接觸(資訊),見到的很有限,我希望用第一身的角色,而又作為一個朋友,給他們更深入的資訊。有時是參與者,有時蒐集現場資訊,回家後將所見所聞寫在facebook。我覺得我有些責任給身邊不同的人資訊,令他們可平衡些。

問:這是將你自己的交情押出去?

答:他對我的信任是重要的,如果你覺得我講大話就沒辦法,如非,這會否可提供其中一個真相或角度?我一直相信,如果可以接收正常信息的話,對運動的判斷會不同,因為大部分人都是理性的,而他們現有的立場好多時是因為主流媒體沒有真正客觀的報道。

借漂書 與街坊了解議題

問:你對和平有所反思,但是否仍抱「和理非」的「理」?

答:我本身是一個中產,中產的特性就是和理非,比較功利、機會主義,好少講粗口,更少會郁手郁腳,但如果在一個多元的社會,可能很多人是粗聲粗氣,或情緒容易爆出來,人人各有不同能力。

我常說自己是個極端理性的人,見到好唔鍾意的事都不會即時爆出來,但我反思之後,就覺得自己其實是異類,大部分人情緒去到某個位,會爆出來是很自然的反應,亦不應完全排拒之後的行為。可能其他人會覺得我,「你都黐線嘅,咁都仲企喺度,郁佢啦」,社會應該是這樣,如果發生了極度不公平、令人很不忿的事,而一部分人如後生仔有些激烈行為,我覺得很正常。我現在四十多歲,如果早廿幾年遇上這場運動,十多歲的我會怎樣做?可能跟他們一樣去了前線,為何要用一個「成人的角度」去批判所有其他作出不同行為的人?

所以我對暴力的看法是,當然不可小事就用暴力,但如果去到一個大部分人都接受不到的位,暴力可能就是某些人表達其不滿的必然行為。

問:你是否2019年才有這方面的思考?我們想追溯更多,如在你的學習經驗,是否都有這種追求和需要?

答:我想是雨傘之後到反修例之間這段時間,接觸到更多不同的人。以前我真的是很typical的中產,星期六、日去商場睇戲食飯,然後跟朋友聚會諸如此類。社會運動嚴格來說是在2012年反國教才開始接觸。雨傘之後好興講深耕細作,用自己的方式在社區延續理念,之後我跟一些朋友朝這個方向看有什麼可以做,便選擇了漂書。

問:如何受此影響,放下你的「中產」、斯文?

答:一路都好斯文,漂書也是好斯文的活動,只是以前較少主動與陌生人交談,但在漂書的過程必然要吹水。我們常說漂書只是工具,在過程中會就社會議題,如透過易拉架讓街坊了解,如高鐵車站原來不是很方便;一個800幾億的項目,計番平均每個納稅人畀萬幾蚊,這些資訊不是人人接觸到,都會在檔口嘗試讓街坊去看。

突破心理關口 練大咗個膽

問:要繼續做不泄氣,這對你來說很重要?

答:反國教是所謂成功過,之後參與過的運動短期看都是失敗收場,我開始有強烈感覺,是否模式本身有問題?所以到了2019年,運動氣勢真的很不同,一步步升溫,大家一起去做以前沒做過的事,所以我也會想,下一步會怎樣?還可以再做什麼?政府又會如何?有很多想像。

問:可否再分享更多那時期的想像?轉型做「朋友記者」後仍在一直變化?

答:去到11月是另一個比較震撼的時刻,我身邊有個家人當時在理大裏,感覺很切身。宣布封理大入口那一晚,我與家人嘗試入理大不果,在某一個出入口被截停,那次應該是我第一次被SS(截查搜身),那班警察當時情緒也很繃緊,他們持槍指住我們搜身,搜到一半發現我們身上什麼也沒有,才比較鬆懈,最後沒拘捕我們。我與另一個親人一起,還有其他不認識的人,一行大概6人,全部搜完身都沒事,被放行時的情境就好似戰爭片中的戰俘,他們叫我們向某一方向走,在後面一直跟着。警察像在押送我們,沿途不停罵行得慢,我很記得有一句,「你哋唔係好叻㗎咩,你哋識射箭㗎嘛,做乜行得咁慢?」當時理大有箭射出來,我想他們很介意這件事,我倒摸不着頭腦,關我咩事?

問:感受是如何,驚?嬲?

答:我當刻出奇地鎮定,後來問平時細膽的身邊人,也說唔驚。

問:是什麼令你鎮定下來?

答:嗯……可能是我沒做錯事吧。我只是想入去找我的家人勸他出來。

問:我想再擴大思考,你是否覺得自己沒做錯事就不用怕?除了那次較嚴峻的情况,會否有時都驚?

答:我覺得2019年時面對這些場面都比以前鎮定。2014年,我曾遇過類似情境,9‧26衝入公民廣場,我是其中一人,入去後閘關起來,很多警察圍住我們,那刻我成個人震晒。

問:所以你的情緒智商也演進了?

答:就像一個訓練,2019年太密集參與運動,一個星期兩三次,唔知係咪練大咗個膽,我想2019年對很多人來說都是突破心理關口的一年,在街上見到好多不是社運分子的普通市民,大家都在做平時自己不能想像會做的事。

問:理大之後,還有什麼感受?

答:之後真正的遊行集會要數到2020年1月19日了吧,在中環的集會被中途腰斬,也是臨走時被SS,但那次好輕鬆,(警察)也沒對我們惡形惡相。搜身的警察搜完問我一句「放工呀?」那天是周末,不知他為何這樣問,我便答,「啱啱參加完集會」。然後照樣放行,明顯我們這些中佬不是目標,我們走了之後,剩下的後生仔也被拘捕了,許智峯也在場,我還親眼見許被他們撞埋牆,好粗暴好粗暴。

問:那時心態又有沒有什麼變化?我們聽到一些故事,心態上可否多說些?

答:都感受到運動開始平淡,加上疫情開始,意識到很難像2019年那樣。一路以來,我沒有因為運動平靜而很傷感,可能因為經歷過2014年後的低潮,拉好多人,中間的遊行示威可以少人少得好緊要,2019年前亦沒想像過會突然彈返上來,社運經歷高潮再有低潮,都好正常。我想是這個原因令我沒有太不開心,而且中間也看了很多書。

我也看不同的歷史,如台灣、韓國,像之前提及,我7‧1前去台灣,曾特意去看戒嚴時期的相關博物館,見到他們需要幾十年時間才有改變的希望,現在香港只是幾年時間。

共度低潮 讓同路人看見彼此

問:剛才聽你說2014年自己很「左膠」,但又入了公民廣場,雖然以今時今日看可能也算「左膠」,但當時並不那樣?

答:那是我2014年做過最激的一件事。

問:那時是什麼心態?

答:我後來回想那刻,是接近沒有思考。2014年之前,我的感覺是公民廣場是我們集會的地方,我第一次接觸社運是反國教,就在公民廣場;HKTV事件也在同一位置,對我來說公民廣場有特別的意義,一個屬於我們集會示威的地方,但無啦啦被封。突然那刻聽到「我哋衝入公民廣場」,好似同我講咁,我就跟身邊的人說,我要入去,就跟其他人衝了入去。一定不是一個理性的選擇。

問:對於你這樣「極端理性」的人,也很訝異自己這樣做?

答:是的,那是我近年做過唯一一件比較衝動的事。記得當時感覺很強烈,公民廣場被封之後,集會示威變成要在外面的欄杆外看向裏面,我望住裏面很大一片空地,便想我們應該在裏面,而當時有呼籲是,我們一齊去攞番我們的地方。

問:你在2014年後嘅漂書也看歷史書,度過低潮期,現在又如何面對低潮?

答:漂書於我是一種工具,但到了此刻,漂書意義又不同了。我很感受到現時的社會氣氛,經過2019年之後,很多人都說參與過運動的市民是共同體,但當運動平息以後,發生很多不開心的事,我們有沒有一個機會讓大家見到對方?2019年可將運動帶入每一個社區,有連儂牆、各區遊行,當時街坊連結、互助,現在低潮時都不見了,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會很不安、失落。

我們盡量希望present自己是同路人,令他們經過時見到,還有人在。曾試過有街坊行埋來講一兩句,之後便哭了。

open mind中產 如陶瓷硬了仍可變

問:不如我們現在做迴響?

Ingrid:我以前也常常尋找這些平台,所以你說當中的失落,的確會有這樣的感覺,見到還是有人會做,聽到都覺得窩心。剛才提到經歷低潮,作為心理學家,我們都會這樣跟人說,但自己要承載低潮也不容易。我很驚嘆你有很多分析在其中,說自己極度理性,但又不是很典型,亦會感受其他人是如何。

Chloe:不少中產或上年紀的人在2019年都不斷演化。我見到他有open mind去吸收,常說中產是收成期,好似一個陶瓷已硬化成了形,但原來不是,在你身上展現的,是還可以拉坯、還可以變,還有顏色可溝落去。你很願意吸收不同的資訊再演化。

問:聽完迴響,你有什麼想補充呢?

答:我漂書並不在居住的社區做。而因緣際會,在2016年立法會選舉,我幫某人助選,另一個街坊幫另一人助選,選舉完後,我們做了一件事,把選舉過程中認識的一班區內街坊拉番埋一齊,開了個群組,可以有一班同路人經常聯絡,一直到現在仍維持,仍可互相幫助、打氣。

問:這是你和街坊捱過低潮的方法?

答:至少在我們的群組,我哋見到大家都喺度囉。

問:現在很多中產講移民或走難,你看你的中產社群,會否頂得住這個問題?

答:走的不少,就算曾積極參與的也(有人離開)……

問:有沒有痛心失望?

答:我又冇好痛心,如果本身立場好黃都決定走,我其實明白,反而我要說服自己為何不走。

問:那你如何說服自己?

答:我不會斬釘截鐵說一定唔走,但未去到我完全忍受不到那步,還不想走。

我始終覺得這裏要有人在,不止是年輕人,你見到年輕人在香港沒什麼機會,而我們這些有更多社會資源,而又沒有太大負擔的人,留得咪留囉。

整理˙ 曾曉玲

{ 圖 } LOSZEHAHA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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