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協解散,想起華叔

文章日期:2021年08月15日

【明報專訊】2011年1月,司徒華先生逝世,新華社發了一條連標題在內只有88字的消息,其中述及:「香港特區立法會前議員司徒華2日在港病逝,終年79歲。司徒華1931年出生於香港,曾於1998年至2004年期間擔任特區立法會議員。」

十年之後的2021年,由華叔一手創辦的教協解散,新華社用了兩倍多的字數……

「長期從事反中亂港活動的『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簡稱『教協』)10日宣布解散,並即時停止招收新會員和續會安排。『教協』長年以教師組織名義煽動暴力、宣揚『港獨』。針對『教協』反中亂港活動,香港各界多次提出批評,指出香港教育要正本清源,必須剷除『教協』這一亂港毒瘤。香港特區政府教育局7月31日宣布,全面終止與『教協』的工作關係。」

這十年,不是電影裏那個《十年》,是我們都真實經歷了的十年。翻看十年前華叔逝世後,香港各大傳媒的回憶和哀悼文章,確是不勝唏噓:時任特首曾蔭權大讚華叔的愛國情懷,還親自帶同6名官員前往鞠躬;3名司長中,除了財政司長曾俊華,政務司長唐英年、律政司長黃仁龍都有致送花圈;還有8名局長,包括當時的運房局長鄭汝樺和環境局長邱騰華。除此之外,送花圈的還有立法會主席曾鈺成聯同全體議員,全國政協常委陳永棋、全國政協委員劉夢熊等等。

那個時候,沒有人懷疑華叔愛國,也沒有人懷疑他對民主的嚮往。如果在今天,就會被質疑,「高官悼念司徒華是不是等於贊同支聯會反共綱領」,或是「華叔反對五區公投、贊成2012年袋住先政改方案是否仍是民主同路人」。這些聲音,當年也不是沒有,但只是極少數。

華叔矛盾嗎?不矛盾,他就是「忠誠反對派」的典範人物。如今,不少人對中央所指「忠誠反對派」、「不搞清一色」之類的說法不以為然,不明白如何能夠既忠誠又反對;另一邊廂,北京也無法說清究竟忠誠的紅線劃到哪裏、反對的邊界能去到幾盡,「忠誠反對派」概念仍十分虛幻。不像以前,北京和香港都能理解,因為「忠誠反對派」有辦你睇,就是華叔。

據《明報》8月12日報道,教協曾向北京「示好」,包括提出領導層「問責」辭職,「前會長張文光、陳漢森等老一輩教協人復出,希望能讓北京信納教協會重回以往路線」等等,但都徒勞無功。顯然,在「新時代」下,「舊教協」也沒有生存空間。

「忠誠反對派」需要相當的空間才可存在,而這空間不是單靠賜予,而是雙方共同打開的,即當權者或建制陣營要容許他們反對,反對陣營也要容許他們忠誠。有空間就意味着「有彎轉」,有矛盾,但也有緩和的可能。不少人悼念華叔時,都提到他有政治智慧、也有務實的政治手腕。這種智慧、手腕,乃至於「務實」這個態度,當今政界都很難見到。筆者過去的文章多次強調,「極端」是雙向的,一方過界勢會引起另一方過界,一邊強硬必然促使另一邊更硬。同理,開明、理性和妥協,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明報》曾翻查英國解密檔案資料,在1973年文憑教師事件中,首兩次罷課後,港英政府派出談判的官員是姬達(Jack Cater,1922-2006),而天主教香港教區主教徐誠斌、聖公會港澳教區主教白約翰和中華基督教會香港區會總幹事汪彼得三大宗教領袖出面調停。徐誠斌向司徒華解釋,政府找姬達來商談是有誠意的表現,勸他好好談。姬達表示政府有誠意解決問題,但不能被迫就範,破壞威信,示人以弱。徐誠斌此時要求司徒華一方先取消第三次罷課,並保證若政府不答應要求,則支持長期罷課。司徒華同意取消罷課,政府的讓步方案最後由薪酬受影響的教師公投通過,事件得以解決。

1970年代,港英並沒給多少政治空間,擔心教協遭共產黨滲透,醞釀新的「六七暴動」。1979年港英向倫敦提交的「壓力團體報告」指出,教協是共產黨滲透的目標,但認為一日司徒華掌權都不會被滲透。事實上,教協內曾有左派、右派甚至托派理事,但華叔以務實為宗旨,堅持溫和據理力爭,避開極左極右的意識形態,塑造理性、進步的專業人士形象,加上教育界社會地位較高,因而華叔和教協在1980年代獲中英兩邊共同拉攏,直至1989年六四事件發生。

專業團體難以存續?

專業人士素來是香港社會中堅,亦最能體現香港核心價值,他們有着崇高的社會理想,亦有着專業學養。只可惜,在中央眼裏,香港的一部分專業人士——尤其是教師、律師、傳媒、醫護——在2019年反修例風波中,非但不是「理性進步」,簡直屬於「反動」,是知法犯法、縱容暴力的幕後黑手。雖然當時的運動「無大台」,沒有一個團體能統領整場運動,但這不代表沒有「中台」、「小台」。像教協、大律師公會、記協等積極發聲的專業人士組織,在行業內部一呼百應,有相當大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因而成為北京的眼中釘。

不是說國安法下專業團體都難以存續,因為有些專業界別如金融界,在風波中大致沒有「站錯隊」,則不屬要剷除的「毒瘤」之列。在教協解散後,《環球時報》國際評論團隊的微信公眾號「補壹刀」發表題為〈香港,還有兩顆毒瘤!〉的文章,劍指大律師公會、香港護士協會和醫院管理局僱員工會。文中稱,「接下來香港選舉委員會的選舉將是一個節點,屆時大律師公會將推出什麼樣的候選人參選,是不是問題候選人。如果其過往有反對國安法立場,選舉委員會審查委員會勢必履行職責,讓候選人無法通過,將對公會生存產生影響」。筆者對最後一句有點存疑,選委會固然有權DQ候選人,但這和公會生存有什麼關係?不知道「補壹刀」是在自行想像,還是真有收到風。

至於教協解散後的下一個打擊對象,坊間有很多傳聞,當中也有支聯會,同樣是華叔一番心血。今年六四時,支聯會稱副主席鄒幸彤言論「不代表支聯會」,已經接近於與其割席(雖然他們嘴上不承認)。加上六四紀念館關閉、改為線上重開,若支聯會年內改選將鄒幸彤踢走,那麼大概支聯會已經完成了「手術」,不再是「毒瘤」。而且支聯會又不屬「治港者」,不會派人出戰選委,那理論上也毋須受「愛國者」(這「愛國」是新時代的愛國,不是支聯會的愛國)的紅線框限。

如果是這樣的支聯會,公眾又會如何看待?這是「跪低」、「苟延殘喘」,還是繼承了華叔的「務實手腕」?多年以後再回看,他們對今天這個決定會是慶幸還是後悔?就像現在看10年前,如果香港社會大多數人像華叔那樣接受了「袋住先」,歷史會寫下怎樣不同的十年?

事已至此,講什麼都太遲。

文˙余衡方

圖˙曾憲宗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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