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香港百物檔案館 彈丸之館,收彈丸之物,記彈丸之地

文章日期:2021年08月15日

【明報專訊】本館藏品HKA-00093,不鏽鋼碟,收藏日期:2019年,來源:香港黃大仙,描述:香港人常用來放家常菜的碟仔,2019年某深夜在黃大仙街頭拾獲,百孔千瘡。藏品HKA-00071,黑色蕾絲布料,收藏日期:2018年,來源:香港深水埗欽州街小販市場。藏品HKA-D0005,1981年一月號第181期明報月刊;藏品HKA-00139,1979年小學丙組冠軍獎座牌……藝術家江耀榮和策展人黃宇鵬收集這些日常生活用品,記錄物件的來源、尺寸、與香港的關係,成為「香港百物檔案館」藏品。他們說會妥善保存館藏直到2046年,從平凡物件看香港人的身分認同。

不是博物館

富德樓6樓門外貼着「香港百物檔案館」開放日宣傳海報,記者原以為會看到藏品如數家珍地放在當眼處,會有陳年舊報紙有打燈有描述介紹,但一進門口,場地中心只簡單地放着一張木桌和幾張小學木椅子,桌上有幾個牛皮紙文件夾,正對着一個放滿黑色儲物盒的鐵層架和木辦公桌,轉角有部陳年大牛龜電視和DVD機。如果參觀者想看展品,要先在展品目錄中揀選有興趣的項目,到櫃台填資料借閱,就能取出收藏在儲物盒的展品及一份簡單說明,觀賞後也要填寫資料歸還。

江耀榮強調這是香港百物「檔案館」,不是博物館,博物館的展品公開展示,展覽會有主題,策展人或藝術家會篩選符合主題的展品,例如香港1960年代陶瓷展;但他只想做最基本的收集、保存、編纂工作,不想強加主題和價值,所以用檔案館的方式,好好儲存這些與香港有關的物件。這個「彈丸之館」的藏品由公眾捐贈,現已收集超過100個物件,直到2046年仍會持續接受捐贈,他笑說還有很多藏品未處理,「開咗folder的有180幾件,未開的也有100幾件」。藏品分為幾個類別,與社會運動、政治事件有關的;與生活有關的,如碗碟茶杯;還有與消失、遷徙的地方有關的,如「土家」故事館;有非實體的影片、音樂,亦有文件,「例如我有朋友住隔離酒店,每日有人拿東西給他,酒店就會寫紙仔(通知),他就掃描這些紙仔給我」。

不定主題 免將藏品「定性」

江耀榮在中大藝術系畢業,之後到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修讀碩士,香港百物檔案館是他的畢業作品,當時是2019年。生於1980年代末,他讀大學時遇上2009年清拆菜園村、反高鐵,及後再經歷2012年反國教事件、2014年雨傘運動,加上在台灣讀書時接觸後殖民地主義討論,讓他開始思考身分認同,想以藝術刻劃香港人身分認同的流動性,於是想到收集香港百物,觀察物品與香港的關係,如何反映香港人的心態和年代特色。

「例如蛋撻模,其實蛋撻來自英國的甜品,現在我們把它本土化和變得好地道,但原來最初是英國傳入香港的點心。」蛋撻模是他最早收藏的物件之一,購自上海街,他搜查過二手資料,在物件描述中介紹道:「蛋撻是香港地道代表食物之一,源自英國,在40年代引入香港,於2014年6月列入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第5.33項。」由蛋撻模,到08北京加油貼紙,再到雨傘運動貼紙,不用看民調,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小物已反映出香港人的身分認同變化,無意中成為重要的歷史檔案,「所以比起博物館,檔案館的形式反而可以更貼近,嘗試去捕捉一個變動的過程,而不是直接用主題蓋棺定論」。

菜刀小學獎牌乜都收 不怕被投訴太普通

看到江耀榮在台灣舉辦香港百物檔案館展覽,黃宇鵬就游說他不如畢業後回到香港再搞,他們都是中大畢業生,曾是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同事。於是兩年後他們申請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在香港再舉辦一次香港百物檔案館開放日,並打算發展成為長期計劃,真真正正辦一個檔案館。台灣展出的藏品,多數是江耀榮放假在香港深水埗地攤和棚仔布市場跟街坊傾偈再買回來。這次在香港,他們就正式向公眾募捐物件,「其實在台灣時也想過公開捐贈,但如果再拖再公開徵集應該畢唔到業……」江耀榮尷尬笑說,「同埋這次香港有個展覽空間,可以在展出期間再收集」。

他們堅持不篩選物品,只要跟香港有關,什麼都收,來者不拒,以保持藏品的偶然性,所以有小學獎牌、書展宣傳單張、菜刀,聽起來微不足道,黃宇鵬笑言「甚至有些物件,我們的儲存盒貴過件物件,個盒是特別訂做,8蚊美金一個的儲存盒,特別防酸、防潮」。展覽場地位於人來人往的灣仔富德樓,上下左右的鄰居大多是藝文空間,不少參觀者去完其他樓層,在樓下電梯前看到檔案館海報,唔知頭唔知路就撞門而入,結果抱怨「呢啲嘢好易搵到咋喎」。黃宇鵬說還遇到來「挑機」的大叔,「他以為我們是一個檔案館,一定收藏啲好勁的東西,他手上有些相片,是戰時1945年的報紙,還有香港重光之後的,他說你們有沒有收藏類似的東西,我想睇」。

答案是沒有,至少現在沒有。但江耀榮說他的原意,從來不是收集像政府的香港歷史檔案館般的稀有歷史文物,而是反其道而行,「這個展覽就是收集好日常、甚至好民間的東西,通過檔案館的形式,令物件、令我自己或者看展覽的人,可以把它看成珍貴」。江耀榮把物件正經八百地上架、放在防潮儲存盒,參觀者要登記資料、戴上白手套才可翻閱,神秘化的程序將物件重新定義,由日用品變成藝術品,也令觀者更加重視手上的「普通嘢」。黃宇鵬補充,把日常東西神聖化也是藝術界挑戰權力的手法,「將看不上是藝術品的東西變成藝術品,例如杜象(Marcel Duchamp)簽名的尿兜,這個過程就會擴充、顛覆博物館的意義,挑戰大型藝術館的權威」。

讓舊物留低 讓舊事留底

收收埋埋一大堆舊物,但江耀榮說自己從來不是懷舊,只是想保存這些重要的歷史紀錄。除了《明報月刊》,他們的藏品還有《蘋果日報》最終章、1989年6月5日以「血洗北京」為題的《文匯報》報紙。黃宇鵬說,如果覺得一件事重要,就不能讓它消失,要找方法讓它不斷「回魂」,「點解不可以有消失的檔案,因為它本身就有接觸價值,你不可以剝奪它被解讀的可能」。香港百物檔案館不為藏品賦予意義,只作保存,等到一天觀眾取閱時,再自行解讀。

說是收藏到2046年,但現在身處數位年代,現代人甚少再曬實體相片、買實體報紙,會否到2046年,發現收不到2010年代後的藏品,時代真空了?「不會吧,我相信拿着實體書、實體報紙仍然有重要性」,黃宇鵬思索片刻,反問記者,「如果你走難時,你會帶走什麼?」記者想想看,似乎也是實體的回憶紀錄。如果你有一樣想留到2046年的東西,又會是什麼?

文˙ 朱琳琳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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