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電子音樂製作人hirsk獲頒第32屆台灣金曲獎「演奏類最佳專輯製作人獎」,當地音樂人隔空向他道賀,評審之一王希文急不及待在後台拍片說:「非常推崇你的專輯,我覺得你特厲害!從大家對香港的印象:noise,到你對香港的鄉愁,真的太屌了。」從這番激動的評語,可以知道專輯何以名叫《noista/gia 噪噪噪噪切》。
朱自清用「噪噪切切」形容秦淮河夜的笙歌醉夢,hirsk借用來剖切我城親切、切身的噪音。而且,唯有用廣東話念出來,才能發出「噪」(cou3)字的塞擦音聲母和「切」(cit3)的塞尾韻,點出香港的吵雜聒耳:茶樓、新聞報道、提款機、卡拉OK、鐵閘、港鐵廣播……他的得獎感言如是說:「《噪噪噪噪切》關於一個正在消失的城市,可以是我的城市,也可以是你的,讓我們都用心聆聽我們的城市,讓我們都能夠在生活的噪音中找到音樂。 」
從聲音尋找自己身分
「19」這個數字是hirsk的輪廓速寫:他頗喜歡從前住的19樓、是某英文辯論比賽第19屆的最佳辯手、19歲由物理轉讀英國文學……後來學到20Hz是人類可聽頻率的最低範圍,於是把工作室命名為19Hz,一來是他最喜歡的數字,二來象徵他的臨界狀態,總想將兩邊事物擺在一起。他用噪音剖切香港,始於他在美國伯克利音樂學院的畢業作之一〈點心〉,混合了香港陸羽茶室的環境聲音和在波士頓茶樓錄下的碗筷杯碟聲。客居異鄉的他見來自非洲、拉丁美洲、西班牙等地的同學,各有深厚的音樂底蘊,「香港無論城市面貌或文化都好豐富,有不同材料,但在音樂世界好像沒有身分,流行曲也有很多外國影響」。令人想起近來出版的《保育黃霑》,剛補上上世紀粵語流行曲發展的重要一筆。hirsk遇過一個迷上廣東話歌的美國博客,「他說廣東歌有種迪士尼感。可能因編曲好多時有弦樂、琴、結他,是好持平的評語。這後面牽涉流行曲的功能和市場」。
其實畢業作沒有規限主題、格式,「我個人喜歡想太多(overthink),覺得所有東西都要好有故事,好有意義。因為聽歌的人很多時習慣在歌詞尋找意義,我完全沒歌詞,要努力找其他角度和方法」。他也就這樣踏上了探尋香港聲音之旅,「一開始是尋找自己身分,作為藝術家,經常問自己想表達什麼,好多時牽涉自己的身分,覺得自己是誰,在音樂找不到,就從聲音着手」。五六年間累積下來,見證城市事物消逝,又多了一份緬懷,〈落花〉中貫穿粵曲〈帝女花之香夭〉,在電子鋼琴和鼓聲的襯托下,婉約小曲變得壯闊跌宕。〈悲傷銅鑼灣〉從張國榮、鄧麗君、徐小鳳的歌曲取樣,「幻想在K房唱歌的悲傷,從頹垣敗瓦的狀態回看好光輝、紫醉金迷,像緬懷好美好的年代」。他記得去美國唐人街唱K時,遇見的全是香港人,「卡拉OK有種香港的聲音」。這首歌和另一首〈苦也是甜〉柔和悅耳,不過他認為最沒實驗性(experimental),本來不想放在專輯中,後來又覺得歌曲之間要有反差:「我唔想成件事好深或好harsh,你覺得頂唔順唔想聽嘅時候,下一隻就好正常。全部擺埋一齊會變得合理,所以一定係專輯聽,有完整嘅故事。」專輯以〈美好世界〉終結,也是聽眾最感受兩極的一首:幼稚園學生唱着What A Wonderful World,有人聽出未來是希望,有人卻道絕望。
超現實「Techno」 專輯更像宣言
hirsk的專輯沒有排山倒海的噪音,也沒有香港街頭鬧市的罐頭雜聲。有人形容他是個「城市觀察者」,翻揭出更觸動心靈的日常聲音,勾起香港乃至台灣人的共鳴。「過馬路那種di di聲太明顯,好難給人驚喜。我要找到情感連繫才覺得值得做。」他有時直接拿出手機,在晚上寂寥無人的荃灣站月台錄下港鐵廣播,作品中隱約有個拖着疲憊身軀,等候尾班車歸家的身影;有時是轉化其他媒介,像〈天空之城〉就來自Michael Wolf拍攝香港密集景觀的Architecture of Density系列,用軟件將相片中櫛比鱗次的樓宇,置換成參次錯落的白噪音與和弦。如同卡爾維諾筆下的芝爾瑪城,那是個不斷重複自己的城市,每座摩天大樓都有人在變瘋。即使看不見,我們仍聽得見翻來覆去的標記。他形容這一面的香港很「Techno」(高科技舞曲),「作品反映到視覺那種密集性和排序,如果有點想像力,會見到當中的關連,有些做音樂或藝術背景的朋友都說最喜歡這首」。
他指對自己這個想太多的人(overthinker)來說,以具體聲音或場景為起點,反而更易完成作品。他想像有個人在電視機前不斷轉台,創作出夾雜新聞報道字句的〈同情疲勞〉:「在社會運動時期有大量新聞消息,相信很多人都會明白這種感覺,我就用聲音讓大家理解。」他發現有九聲的廣東話極具音樂感,就想到以廣東話作音符,轉化約一千個常用中文字的聲音,拼貼出整首〈0243〉,「好多人都聽唔出,我覺得幾有趣,好有挑戰性,至少過到自己個關,移動緊去純粹嘅方向」。這些實驗並非一蹴而就,亦有不少失敗例子,他試過用過去十年的樓價指數變做音樂,只是一直升高,雖然不無反諷意味,但聽着沒趣。也做過一個「情感行李箱」(emotional luggage),錄下行李箱轆過各種地板、地形的聲響,「聽到聲音有時會知道在哪,像機場那種卡卡聲。行李對疫情下沒得旅遊或移民現况好有意思,也在講與地面的接觸」。但樂曲暫時還在摸索階段。他的靈感來源通常不是音樂,反而時常從不同範疇汲取養分,「我好喜歡René Magritte的畫,便想為什麼只得視覺上可以超現實,聲音不可以?做這專輯時便想做聲音的超現實。雖然有點難界定音樂的真實(real),但並非不可能。我喜歡披着現實(realistic)的外衣,組合出我想做的概念」。〈天空之城〉的英文名是Surreal Estate,香港的地產(real estate)如何超現實(surreal),那是香港人不言自明的切身感受;〈撳錢〉拼貼提款機的按鍵、鈔票聲,機器像在隨音樂節奏發出聲響,但其實是他的電腦操作。這些意象都如同Magritte的畫,用似曾相識的事物嚇人一跳。
幾乎所有用電子技術製作的都可稱為電子音樂,而人工智能、演算法、機器學習等新科技的應用,亦把它推進超現實的境地。他本來已熱中科技,近月鑽研模組合成器,製作〈同情疲勞〉:「好開心用得上,它的特性是有更多即興可能性,我像憑感覺般,當自己是爵士樂手,出來效果都配合到新聞取樣,有種疲勞轟炸、錯亂的感覺。用了好多硬件去做,是個突破。」這首作品和〈天空之城〉都是他出碟前一個月「爆發小宇宙」的成果,也最貼近他目前的心境,反映他的圓熟技術:「有它們在專輯內我覺得安心一點,因為我覺得之前那些實驗性都不太夠。累積了新方法和好多現場演出經驗後,最滿意一定是這些最新的作品。」然而,他始終覺得音樂離不開音樂性和情感,正如〈美好世界〉是專輯內相對簡單的作品,卻打動很多人,包括評審秦旭章和「馬上哭爆」的王希文。「好怕一些聲音藝術,有好勁的概念,但聽出來是噪音。概念好震撼,吹到天花亂墜,但如果沒人想聽或很悶,都並非成功。科技是要幫到我表達主題。」他的作品提煉了日常生活裏強烈(intense)的聽覺經驗,「我嘅生活本身都無咁intense,無日日咁樣周圍走。係五六年之間搵到嘅、值得放落去嘅素材。我都唔期望啲人可以一路loop住好舒服咁樣」。他坦言這專輯更像一個宣言(statement),聽一遍就夠,就像看一本書,「之後未必需要再睇,我唔介意人哋擺低㗎」。
不怕「兩邊不是人」 盼擴闊光譜
hirsk一直想連接地下實驗音樂和流行音樂這兩個極端,前者對聽眾要求高,要他們主動思考意義,像John Cage那些經典作品,或是他在柏林看過的一個現場演出:台上的人只是站着,「有條大嘅耶穌光射住佢」,播了二十多分鐘白噪音,台下觀眾都很認真在聽。後者有的以洗腦為目的,「上晒腦、好catchy」。他不排斥任何一邊,相信倘若音樂人有足夠能力和技術,可以拿揑平衡。「希望兩邊都理解、溝通到,好多時是創作者的責任多點,如果有人聽十秒就放棄,要不是創作者企圖,不然就是能力不足。」他曾上過林夕的填詞課,拿過CASH流行曲創作大賽獎項,又為流行曲歌手編曲,所以他才說:「相對(坊間)好實驗嗰啲,我都有pop嘅感覺,好明顯就住就住,唔係去得好盡,好多嘢都聽到節奏、和弦。」若是實驗音樂人,手法會比他更抽象和不着痕迹,甚至不理會聽眾。他自己總忍不住加上線索,引導他們留意弦外之音。〈尾班車〉似走進平常的地鐵場景,其實經他刻意剪輯和修改音調,疑幻疑真,「無歌詞,文案又沒人看,就靠這些好明顯的東西」。相信無論多漫不經心的聽眾,也能悟出專輯要旨:「如果講白了,就是音樂除了製作出來,也有時在等你發現,可以同樣主動(active)。」他想給予聽眾提示,又想留白,故專輯不附文字解說,但邀周耀輝創作詩集,「不是要詮釋,也不用一邊聽一邊看,只想拉闊想像空間,好奇他可以延伸到什麼地方去」。周耀輝也心領神會,每首作品聽畢一遍就去游水,任意識蕩漾,然後寫作。
一方面他覺得這是個「愈不理其他人,別人就愈覺得你有趣」的年代,另一方面他又渴望溝通,希望主婦都能聽懂一二。這與作曲原理如出一轍,都在控制熟悉度(familiarity)與陌生化(defamiliarize)的界線。他不怕這種「兩邊不是人」的路線,可能是因為這條路他早就走過:在赴美讀書以前,他是個政務主任(AO),下班學樂器、夾band,公司音樂活動如聖誕節、午餐演唱會、大老闆生日會、送別會、歌唱比賽都找他做搞手,「類似接受(音樂)係興趣,又有小小唔甘心,(那些公司活動)都好難認真搞,但催化我去知道,原來大家都覺得我係做音樂。係咁叫我做,想唔記得都唔得」。他苦笑。難以想像林夕填詞班和文藝復興夏令營中會有個AO出現,「就係我至會做啲咁嘅嘢。做一個做完AO再做噪音嘅人都幾特別」。雖然他現在仍感後悔,覺得上班浪費了不少時間,但其實那都是他口中「人生自助餐」的一道菜。
讀書以前,他對電子音樂的印象是蘭桂坊那種欠缺音樂性、重複單調的樂曲,「好多時都係唔識樂器嘅人會整嘅音樂」。他本來去伯克利是為修讀爵士鋼琴,卻無意中認識到Cashmere Cat的音樂,「他精通電子琴,可以做傳統R&B音樂,但選擇了電子。這在當時尚算新的,好多人未接受到有樂器或有樂理底子的人去做電子。以前分得好開,爵士樂的人專心鑽研樂器,做電子的好多連樂器都未必學過,靠一些範式砌出來,不太似音樂」。向來喜歡探究科技的他發現了這條新路,決定主修電子音樂製作及聲音設計。「當年大部分人都是學爵士樂,我這科最冷門,現在好受歡迎了。那時人們覺得這科沒有用,只是仰慕彈琴吹奏厲害的人,我們叫『music cat』。現在對電子製作人的尊重多了,反而樂器了得未必生存到。」
沒有主唱的純音樂在本地或海外均屬小眾,關注香港獨立音樂圈的社群更只得五六百人,也欠缺場地和相關教育,所以,他一直尋找多元的音樂圈子,積極結識台灣的音樂人和博客,終得到音樂製作人黃少雍肯定,由台北獨立電子音樂廠牌派樂黛唱片推出他的專輯。是次贏得的台灣金曲獎,他解釋在華語區音樂界的地位等同電影界的金馬獎,雖然也有台灣獨立音樂人批評它市場主導,但它分開演奏類和演唱類的機制,的確扶持到不少市場忽視的音樂人。他今年獲得的獎項過往大多頒給電影原聲大碟,近年開始有電子音樂人獲獎,如去年的非/密閉空間,可看出評審不局限於傳統類型,與時並進。「我知道金曲獎好嚴謹,例如評審每年都會換,身分會保密,直到公布結果時才知道身分。而且被安排在一個地方,把約一萬首入圍作品,從頭到尾聽一遍,不能跳過,這已經是好大的尊重。」他指目前香港尚未見到這樣的機制,音樂獎項根據流量、平台播放次數或電台DJ選擇,「我都相信牽涉跟唱片公司的關係,或其他商業考慮,例如當時要捧誰。如何定義這個獎背後的意義?是否代表一個電視台或電台對他的支持?當然人氣、音樂質素都有影響,但不知道比重是怎樣」。他觀乎全球,近年歐美開始欣賞泰國、台灣、日本、越南等地的創新能力,國際目光落在亞洲的創意工業,亞洲音樂亦有望蓬勃發展,「我不是要改變什麼或影響主流,但想擴闊個光譜,有多點可能性」。
《noista/gia 噪噪噪噪切》專輯、《噪/詞》詩集
詳情:earupmusic.com/product/nostagia/
銷售點:艺鵠、Analog Dept. Records、White Noise Records、Desperate Infant Reco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