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已故香港畫家呂壽琨於畫技臻善之時,獨創了中外稱頌的「禪畫」,亦是新水墨運動的旗手。他的禪畫屬抽象水墨,中央往往有一點灼爍的紅光或蓮花,教觀者遐思翩飛,但他從不以抽象為最高境界:「我不能因抽象畫被稱讚而繪抽象;不能摒棄什麼,也不能固執什麼,今後也許仍要由寫生、半抽象、抽象、團團轉的繪下去,回看也是轉動。只要轉動便覺自然,只要專心於求畫,無論繪什麼也沒有關係。」香港寫生、臨摹畫作、抽象水墨三者一直貫穿他的創作歷程,最近舉辦的展覽「藝術要有形——呂壽琨的尋禪之道」亦不忘帶出臨摹古畫和描繪自然是其「禪」背後的兩大泉源。
「觀眾歷來對抽象繪畫都不知如何入門欣賞,就算西方抽象亦然。覺得小朋友都畫得到,好似好簡單。」香港藝術館館長(現代及香港藝術)俞俏認為這兩類作品正好為公眾提供理解抽象畫的具體切入點。加上呂壽琨畫作往往隱含乃至革新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等中國繪畫理念,外人難以一望而知,故不妨從目之所及開始:「呂生提到觀眾賞畫與藝術家創作的過程是剛好倒轉的,觀眾必須一眼望見幅畫,首先感受它的氣質,像遠遠望見一個女生,有個總體的氣質印象。」藝倡畫廊自1984年起,已舉辦過5次呂壽琨個展和16次聯展、出版4本畫冊,透徹研究他的水墨藝術,畫廊主持人金昌玲亦指他的臨摹與寫生同樣值得細味:「起初我很着迷於他的禪畫,尤其像《禪畫1965年冬日》這樣的作品,幾筆大膽的深墨筆觸加上一點紅色『火焰』。但隨着看到更多和更理解呂氏的畫作,我開始欣賞他整體作品的各方面,從他曾經教授學生的傳統山水畫,到他的香港山水畫,再到抽象作品,它們都同樣重要。」
寫生 用水墨繪香港風景
每提及呂壽琨的香港景致作品,人們會稱之為風景畫、寫生或山水,俞俏先梳理當中的分別:「風景畫是很籠統、很大的用語,西方的會有水彩、油畫。山水也是風景畫一種,但用中國傳統筆墨、水墨媒材畫,西方就很少說自己是山水畫。寫生則是作畫的方式,呂生大多是寫生稿。」她指出呂壽琨適應的是現代山水畫進程,如果以「山水畫」稱之就容易聯想到傳統畫作,故形容為「水墨的香港風景畫」則較準確。
臨摹 不等於複製
一般畫家的臨摹只為練習,未必是值得展出的佳作,呂壽琨的臨摹是在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授課時的示範和研習,故別具一格,若與題識一同鑑賞,就會了解到他的教誨、領悟和創新。他大力反對盲目摹寫:「學古人得其形似便沾沾自喜者,是蠢材;以為古人寫盡一切,所有神奇工巧,似已為古人所用盡,今無可變易者,是奴才。」他的畫論開罪了不少同輩,但不減氣焰,曾寫道:「諸生盡知今日畫人多罵我,且看三百年後罵是誰?」如今一百年不到,已得平反。俞俏解釋,他當時覺得中國繪畫自清代後停滯不前,畫家困於筆墨、形式,變成真正的「copying」(因是臨摹的英文,在這意指複製)。
1. 抽象
寫生——線條重組自然之形
俞俏介紹呂壽琨的寫生有具象細膩的如《天后誕》,俯畫漁船如鯽的盛况;也有不少如他口中所言「重組自然之形」,融入簡潔線條,呈現港灣的「S」形曲線,或是避風塘的幾何形狀。「是次展出有一組是木屋,會見到中大借給我們的《鹿頸村》,仍見到鹿頸的山形,但中間的木屋仔已經簡化成線條,另一張則連山形都沒有,只用線條呈現密集的木屋,仍然好活潑。木屋是香港一個時期的特色,可以看到他怎樣去看自己本地的風景。」另一組獨有風景是帆船,展覽將他的兩幅帆船畫並置,《晴帆》帆影片片,構圖和用色簡潔,觀眾能隱約認出船身和桅杆,另一幅《海港》則大膽運用兩個塊面和黑白對比來勾畫船形,「近看時你會覺得:怎麼會是帆船呢?無從入手,但遠小小,一眼就認到,仔細看是好抽象」。觀眾可從同類題材的畫作,了解畫家怎樣經過思考和筆墨實驗過程,提煉出這樣的線條,「他令人一眼就望到所謂的氣韻,簡單的形已連繫到具體物象」。
臨摹——尋找水墨的抽象
呂壽琨那一輩的畫家接觸到很多西方藝術思潮,故不少人希望摒棄傳統,學習西方技法,由此謀求革新。「但呂生是相反的,他一直強調學習中國傳統大師的繪畫,令到自身技法精進,堅持用水墨這個中國的創作媒介。」俞俏說。當其他人推崇西方概念化、抽象和形而上手法,他則指出中國繪畫一直用抽象的氣韻描畫山水,這一點跟西方油畫比較就具體可見:「油畫可以很具象,好像相片一樣,甚至不會失焦。但中國的山由毛筆線條組成,一座山有幾點,我們從來沒見過一座山是這樣的。西方直到印象派才發展出來,但中國幾千年前已有。」細看山水畫的小船、釣魚翁,都是幾筆畫成:「很妙的地方是鬆開來看,就有橋有山有船有人。」故此呂壽琨執意透過臨摹,研習並發揚中國自古已有的抽象。西方對其評價甚高,認為他是中國水墨繪畫史上第一個抽象畫家。
2. 儒釋道思想
寫生——自在遊歷
呂壽琨的禪畫糅合了儒釋道哲理,一般觀眾或難以意會,或可先從其筆下風景感受那豁然曠達。王無邪是他的高足,曾在訪問中提到老師與同代畫家如吳冠中、丁衍庸等相比,生活非常拮据,唯一一次旅行是到台灣。但「貧窮限制想像」並不適用於呂壽琨,他自覺日睡5小時已足夠,上班、教學、寫作之餘仍「上山下海」,到訪吉列島、淺水灣、調景嶺……畫下許多昔日風貌,金昌玲覺得:「看他的畫作時,我個人並沒有看到這一點(生活拮据)。相反,感到一種自由和力求進步的動力。」多數人認為呂壽琨因任職香港油蔴地小輪船公司稽查員、在碼頭工作,故有機會觀察香港群山和海港,畫下多幅風景畫。但他筆下其實並不多見其工作的九龍城碼頭,反倒有很多香港仔一帶的景色,所以俞俏認為兩者關係不大,「他自己也說過稽查員是他的謀生工作,好處是九龍城碼頭有間屋仔讓員工休息,他一有時間就在那裏畫畫」。她指儒釋道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原則,儒學確立群體社會的規矩與相處之道,另外二者則予人精神空間,在儒家的規範內尋得逍遙自在。呂壽琨的畫作闡明了這關係:他既沒有踰越水墨的規矩,以山水表達生命感悟;又能突破形態限制,用筆墨表內心的澄明。
臨摹——困頓仍保澄明
從呂壽琨所臨摹的名家和題材,可體認到他的中國哲學傳承有自,其選取的元代及明末清初畫家,例如吳歷、倪瓚、吳鎮等,都深受佛、道思想薰陶,「隱逸於山林,不求名利,將精神寄託在山水之中」,俞俏說。呂壽琨尤其推崇近代畫家黃賓虹,多次臨摹其山水,謂「不知賓虹者,不知筆墨與意境」,而黃賓虹亦是道家追隨者,認同「學畫者不可不讀老莊之書」。從呂壽琨的風景畫乃至禪畫可見他擷取的古畫元素,如移用了「一河兩岸」及「三段式」,「由此你會見到他的思維,追溯他的思路,這對公眾來說是好簡潔易明的切入點,並非小朋友拿着大筆畫兩畫就是」。這時再來看禪畫,就明白外圈的大筆觸如何包圍中央的火苗:「中心的思想就是莊子,只要你逍遙自在,中心不動的話,外面多大的動勢,多混亂的時勢和困頓的環境,心中仍澄明不變,這種穩定是中國哲學思想最高境界,外在不能剝奪。」
3. 現代精神
寫生——反映城市更迭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收藏了不少呂壽琨的臨摹畫作,館長姚進莊的研究指出,呂氏把臨摹時掌握到的技巧,用在自己的風景作品上。例如《筲箕灣》就是用了古代皴法,佈局亦把現代建築置於群山之間,「作品的重點並非海岸線和建築有否刻劃精準,而是呂氏竟能將香港尋常風景,轉化成充滿靈氣的山水」。俞俏亦覺得其偉大之處在於不重複古代那種山水小徑的描畫,能夠切合現代的急速進程,適應當代精神面貌,把那些現代建築物提煉成線條。譬如《荃灣紀遊》以瘦硬線條刻劃大廈;《昂船洲寫生》描繪重巖疊嶂,同時亦見貨輪、樓房、架空電纜,突顯環境的更迭嬗變,他在題字中寫道:「余嘗覺寫生作畫初期之最大障礙,乃在於憑古人畫稿看自然,或以前人景物象形塞進畫中,遂至所見一切不能入眼,遑論觸物動情,生意境耳。」
臨摹——題跋言志
除摹畫中國名家,呂壽琨更別出機杼,臨摹西方名作,俞俏解釋:「他並非要學西方抽象繪畫或表現主義,是為看怎樣表達那『形』」。他的《浪》便摹繪了英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泰納的名作,藉此學習西方對光和動勢的表達,「中國繪畫也有光,但那效果壓低了點,平和點」。在他往後的禪畫中,也可看到這樣的大留白和大色塊,帶有劇戲化和強烈視覺效果,適應當代的審美觀。另外,其禪畫留白較多,但在臨摹作品中則多見洋洋灑灑的題跋,例如他臨吳鎮《漁父圖》之際正值「左派」運動,遂於題款中言及整月風暴騷動,以及其「改造時勢,以證見自我之存在」的省悟。他也在臨摹本中加入個人特色,不為原作所囿,經常在題跋寫出重點及要訣,提點學生從中創新:「藝術貴乎創造,只有創造才新。但最新的,多源於舊,最低限度必曾受舊的影響。」
新水墨、禪畫——成人達己
禪畫和新水墨運動是呂壽琨的兩大成就,金昌玲說:「最初呂壽琨是追求表現自我,最終發展至一個世代的藝術家受他所啟發。」俞俏則扼要歸納兩者之別:「禪畫是他自己,新水墨是好廣泛的概念,大家都可以參與其中。」她解釋新水墨運動是後人所加的用語,追捧老師畫稿是1960年代的主流,呂壽琨則在當時提出革新中國繪畫。他不主張摒棄和推翻舊學,而是要廣採博納,切合現代審美。「為什麼用『水墨』而非『中國繪畫』呢?因為後者似講紙筆墨硯,但新水墨是開放的,他鼓勵學生用其他西方形式,可以用另類物料,塑膠彩、水彩、現成物都可以。」
而禪畫也是水墨一種,在紙上灑水或潑淡墨,然後以濃墨重彩作畫,集其創作之大成,這種特殊圖式表現了他對中國筆墨與哲學的沉澱。「這是呂生獨有的,他自己都說誰學都不行,因為那變成是copy。」她指至今日本、韓國、中國當代畫家均在探索禪,人們其實可以有一己的參悟及禪畫,「但必不能追隨呂生的腳步,要尋找自己的形」。而且,「禪」是一種感悟形式的統稱,「呂生都說自己不是在說禪,而是對生命的感悟」,因此欣賞之法並非拿着禪宗之說生搬硬套,而是感受呂壽琨所說的,「畫道在於表現人生修養存於筆墨間,以氣韻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