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見山書店出版第一本書,為眾多店長之一的嘉俊出版小說《單人床》,結構見13篇上班與失業故事交替,平白筆觸描寫重複的上班日常又寫旅行的獵奇故事,嘉俊淡淡然說:「我終極的目標是要寫到本好好笑的小說。」香港有什麼小說是好笑的?嘉俊和編輯許迪鏘想到黃霑、林振強、丘世文等的小說,然而近年香港文學作品多沉鬱壓抑,富黑色幽默的《單人床》是否能在亂世殺出一條生路?
這是嘉俊第一本公開發表的小說,他因住得近所以常到見山書店看書,認識見山書店的經理Sharon,慢慢開始幫忙顧店而成為「店長」之一。Sharon得知他有寫作習慣,這兩年都說希望看他的作品,嘉俊推搪多次,直到有次從隔離營出來後本着「死就死啦」的勇氣交稿給Sharon看作品,作品終於出版。
雖是第一本小說,此書編輯許迪鏘卻在訪問強調不能稱呼嘉俊為新作家,因他的作品文字及說故事技巧成熟。嘉俊說自己從來沒打算發表:「我覺得我隔離之後個人是失常的,哈哈,可能會想想有什麼事想做,那時一起隔離的人都想過出去後要做什麼,我就想自己有什麼心願未了。我不是想出書,但我總是閉門造車,雖然想『寫古仔哄下人開心』,都無給人看過,不知人家看得是否開心。也因為我怕醜、玻璃心,怕給人看書後會說『嘿,垃圾嚟嘅』,所以覺得『死啦唔好畀人睇』。」他特別感謝Sharon多次詢問,之後又代為處理所有麻煩的事宜,認為出版成事的功勞很大程度在她和編輯們身上。
記者總覺得跟嘉俊對話時,像是跟書中第一人稱的主角說話。這本書名為《單人床》,故事的主角是同一人,我們姑且學其中一位見山店長在Instagram發佈的書評,稱呼主角為「單床男」。故事關於這個渾渾噩噩的單床男,失業時去旅行遇上各種古怪事,例如在日本差點與一個北京姑娘做愛,在酒吧看20歲的蒙古青年吸毒打架;而單床男對上班的日常有細微觀察,用帶點尖酸刻薄的語氣說荒誕小事,例如一大班同事去餐廳落下其中一個人而懵然不知,讀者讀書時如果有相似的經歷自然會心微笑。不止記者讀書時有笑,許迪鏘也說:「近年睇年輕人作品好少睇到笑。」
上班、失業的人生輪迴
小說的結構,也就是以上班和失業交替寫成,書中13個故事,題目都是這樣的:〈失業第一百六十日〉、〈上班第七十八日〉、〈失業第七日〉……最後一篇是〈上班第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日〉,嘉俊解釋說:「因為我覺得只寫旅行的話是一條直線來的,很快會悶,不只是讀書的人會悶,寫的人都會,而失業和返工是每個人都一定試過的,我試過失業,現在也很多朋友失業。」疫情前的世界,很多人失業了就會去幾個月旅行再算,「這個結構很適合旅行與日常交替這件事。」同時也記錄失業就去旅行的歲月,因為疫情後的世界,旅行已不再是簡單事。
同時這方式也有像嘉俊喜歡的章回小說:「我有想過為故事改名,但首先改名很難,而且看了故事名會先入為主,最好寫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我自己寫作時都是如此。」他說章節中上班和失業的日子數量,也沒有特別意思,只是想給觀眾大約的感覺,單床男上班一段時間,又被炒,過一陣子又再找工作,做一年合約又完……有時很短,有時很長。嘉俊自己就是商業機構的文員,他會用自己的觀察,放大某些特質寫成人物角色。其中一篇〈上班第七十八日〉,寫角色老黃在一家公司做助理25年,所以「他上班會遲到,下午又會出去飲奶茶,一到六點,便立刻閃人」,老黃要同為助理的單床男幫自己冲咖啡,會唸他:「有無搞錯呀!咖啡都唔識冲,你點溝女呀?」問他懂不懂賭馬,不懂就罵:「有無搞錯呀!連馬都唔識睇,你係咪香港人嚟㗎!」結果單床男上班期間跟他學賭馬和冲咖啡,最後過不了試用期。讀者有沒有想起誰呢?
也因為嘉俊自己是打工仔,所以對小說的要求,是下班後的娛樂。「我覺得我多少明白那種生態,對寫故事有幫助,不是指內容上,而是我知那些人很悶,如果你寫得艱深,他們未必有消化能力。他們放工只是想要娛樂,所以我一路寫故事一路想着要如何娛樂他人。」嘉俊由小到大喜歡看書,特別喜歡具娛樂性的章回小說,會吸引他不停看新的一章,當中他認為紅樓夢最好看,部分原因是晴雯和林黛玉有時很好笑;他也會看亦舒和李敏的愛情小說,他說自己什麼都看。而《單》,他會希望是通俗的,放在書店「流行讀物」而不是「文學」那一層架上。
在嘉俊眼中,大部分人都過着重複無聊的上班日子,而他想寫的是大部分人的生活。所以他最喜歡兩個故事,老黃的故事是其中之一,「我幻想中這類型的人充斥整個世界,不只是香港,所以我在這章節最後加了句『相信在世界各地,類似的事情天天都會發生』。」老黃的特別之處在於,作為同事好像被他玩弄了,還滿嘴大道理教人無聊事,「你很快就一世也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但你又會記住生命中有這個人,因為他就是一個角色,能夠放肆做自己想做的事,跟主角很大對比。一般人很難如此放肆,大部分人都很拘謹,不似他能活出真我。」嘉俊說如果大家可以學習成為他,活得開心一點。
單床男是「好廢的香港人」
單床男是整本小說的靈魂所在,那麼,他的性格是怎樣的?嘉俊回答說:「其實他就是好廢的香港人囉。大部分人其實是這樣的,想要的事情未必去爭取,總是很怕事,但又想有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又對世界很多事感到無力,我想這個年代,『應該大部分人都係咁啩』,好少人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而很快就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對香港人的想像,和以前文藝作品中在獅子山下,用功努力的香港人、又或以目標為本,利益至上,冷漠勢利的香港人很不同。故事中很多事情發生後,結尾單床男會說自己只想上廁所解決便意,或抹乾手指間黐𥹉𥹉的果汁。
小說除了寫上班瑣事,餘下的部分就關於旅行。在小說中,單床男去新疆烏魯木齊旅行時就寧願日日留在旅館,與旅館接待員聊天打發時間。嘉俊解釋說,因為去旅行寫景點的人太多,讀者不如自己上網搜尋,而總不會有影片拍一個人在旅館無聊閒晃打發時間吧?所以適合做寫作題材。另一個有趣之處是,雖然在旅行上會遇到很多光怪陸離的事,但單床男去以月計這樣長的旅行,會覺得很悶,〈失業第三百四十三日〉,單床男去蒙古烏蘭巴托這樣寫道「找旅館找餐廳,坐車去下一個地方,然後再找找旅館找餐廳,不斷重複,好像上班一樣。」嘉俊說這心態有些悲觀:「你個人要悶,有幾多獵奇事你都會覺得悶。」
這個角色甚至有點無賴。在同一章,單床男就歸納了失業如何賺錢,可以問前女友借錢,借完錢去賭馬,變賣家當,等政府派錢,等親戚過身分遺產。許迪鏘將他寫了一個無賴主角的做法,形容為「反英雄」的意識形態,在這30到40年間日本流行文化作品中經常出現,跟高大威猛「美國隊長」式的英雄不同,這些人是在現實中很不成功,但又很努力地生活,就是失敗的英雄。許迪鏘說:「這未嘗不是面對社會政治的心理投影。」是個人面對時代巨輪的方法。
不同無賴派 寫大部分人的迷惘
說來角色也像二戰後日本無賴派作家筆下的角色,在那社會價值失落的年代,出現為數不少的反權威、反傳統、道德墮落的作家。當中最為港人熟悉的作家就是太宰治,而他的作品也出現在書中〈失業第三百日〉的章節,單床男去了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在書店看到一本西班牙文版的日本小說,一開始以為是太宰治的《春雪》,然後又說太宰治沒有這名字的書,應是《斜陽》。嘉俊也有看些「人哋成日講」的日本小說,太宰治之外,還有川端康成、村上春樹等,後兩者不是無賴派。但正如許迪鏘所言,他的作品是有日本小說的影子。
嘉俊覺得小說不同於無賴派,這點又回到他想在《單》寫「大部分人」這目標:「能夠如太宰治筆下角色般又吸毒,又和喜歡的人自殺,這樣的人我覺得是很『積極』的。大部分人是做又不敢做,做又怕影響到人;總是很迷惘,我又不知道可以去邊,又不想阻到人。如果你叫個主角吸毒,他會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樣才真實。」他再強調這種迷惘不是香港獨有,是全世界的事,連中國大陸也有「躺平」一詞,就因為世界太多問題,全球暖化啦,不知什麼時候核電站會爆炸啦,「你還勸那些人努力,是很難的。你只能夠用這種態度面對這沒什麼希望的世界。」
許迪鏘讚嘉俊的文字成熟,是說他的語調準確,語氣鬆散配合主角心境而不輕率,有點黑色幽默及對人性的諷刺,可見主角面對生活的態度。好笑的小說實在較少,可能只有阿寬的《小男人週記》和丘世文的《周日牀上》等,而《單》相比這兩部作品更緊貼現實。他又用西西的筆法為例子,嘉俊的文字有點像她,在於用相對輕的方法書寫沉重。而就不同於近年董啟章、韓麗珠和潘國靈的作品,他們的小說抒情成分高,嘉俊文字相對自然平淡。由此他覺得《單》讀來有「平淡雋永」的趣味。許迪鏘本來就比較喜歡生活性的作品,相對中國大陸敘事格局宏大的小說,香港在政治文化上處於邊緣位置,卻自有獨特個性。
以輕寫重 「懂自嘲 人會開心點」
嘉俊說自己不懂文學,而許迪鏘說《單》其實像現代文學中的「後設小說」,有很多諷刺和自我反省的部分。單床男偶然就出來說幾句,提醒讀者你所看的故事是虛構的,要相信多少就由你自己決定。同時也做到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說的陌生化效果,讓觀眾情感不會過分投入於舞台上的戲劇,而會抽離地看故事。許迪鏘認為這些是這本小說給他的文學趣味。
故事中有一章,可見現實與虛構交織的手法,是許迪鏘和嘉俊自己都最喜歡的作品,〈失業第一百八十日〉。單床男在岸邊和一隻海鷗對話,海鷗會抽煙,吞吐之間,單床男問了海鷗很多他兒時沒問的問題,如水手是否能分辨不同的海洋,而海鷗會用廣東話回覆。那隻海鷗其實是單床男的父親,許迪鏘喜歡作品的設定,帶出上一代與下一代的矛盾,單床男與父親對話的落差,在親情中流露了淡淡的哀愁。
許迪鏘笑說嘉俊野心不太大是其可愛之處,但其實嘉俊也有想借小說做到的事,就是記錄香港的粵語和流行文化。所以這海鷗故事的開首,是以電影《秋天的童話》開始,「原來鍾楚紅無講大話,每一隻海鷗都是水手死後的靈魂。」嘉俊笑說:「嗰一幕我看了一百次,可以寫成新的故事,我很開心。」他也覺得超現實的設定,可以讓海鷗抽煙,說廣東話這回事順利成章,因為他很着緊角色的說話似從角色口中說出來,這個魔幻世界是很好的寫作舞台。
雖然單床男的角色好像很悲觀,然而嘉俊覺得把這些以1000年為單位去看,起起跌跌其實是平常事,只不過時代剛好走到這個位置,不如「盡可能令件事有趣一點,有意義一點。」很多時候作家的第一本書,主角會與自己甚為相似,嘉俊覺得自己比單床男積極,會願意去爭取多一點,不然最後就不會決定出書,單床男是不會這樣做的。對於生活,他覺得「懂自嘲的人會開心點,令自己的心情輕鬆點。」所以他剪裁作品有兩個最大的準則,第一是以娛樂性行先,希望讀者讀得開心,可能因為他也喜歡看棟篤笑和周星馳的電影,所以連如何拿捏句子節奏也非常認真計較。第二個準則是他希望大眾讀起來有共鳴,他說自己很清楚的是﹕「我有興趣的是一般人的生活,他們得意的是什麼,失意的是什麼,我覺得是最值得花時間去雕琢的。」《單人床》,就是這位自稱「文學界的棟篤笑藝人」的第一本「迷惘文學」,歡迎讀者睡在單人床上看這書,陪單床男自嘲,感受他的孤單、無助與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