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聖經話,愛你的敵人,畀佢打左邊臉,要畀埋右臉佢打喎。」我對許德謙牧師覆述這很多人拿來當玩笑話的道理,他只不介懷地笑笑。他說,不常勸人要饒恕,「如果對方什麼都沒做,也不覺得錯,佢唔deserve囉﹗」香港人懷着憤怒,他感受到;移民的哀傷,他看得到,「或許會有基督徒甚至說忘記背後努力面前,用經文撻你,不要回望過去了,去到外國就是新的一頁,講就容易﹗」如此體察人心,這牧師也是曾在美國進修6年,是紐約州註冊精神分析師。他把文章結集成新書《拓寬心靈的紅線》,生存於當下,「點樣可以活得似一個人?」他提出這個自己也在嘗試盡力回答的問題。
牧師進修之路
讀精神分析助了解人性
「好人好姐做牧師,走去讀這些?」許德謙聽過老一輩牧師這樣的質疑。他說在教會界,「今天仍有人對心理學作為『科學』很小心」,大學修心理學,「返教會讀《聖經》可幫助我理解在這世界如何自處、與人相處,做個正直的人,到再深入些,發覺面對人生複雜處境,不是考試壓力、處理脾氣那麼簡單,而是人的醜陋複雜性、權力鬥爭,我就想找更多方法了解,精神分析可以幫助我更了解人性。聖經其實也提及很多人的軟弱,如〈撒母耳記〉上下對大衛這個人的描述都幾立體,有軟弱、有機心,在聖經可看到很多人的心理,不過在華人儒家文化影響下,會被詮釋成只有道德規條」。
「一方面我想多了解自己,另一方面做了教會牧師一段長時間,感到有必要接受訓練,去關心人更deep的地方,與人深度同行。」後來他得到獎學金,讓他可以半工半讀,在美國進修精神分析。
說精神分析,佛洛伊德(1856-1939)是始祖,根據倫敦佛洛伊德博物館形容,精神分析法「是一項專注思維運轉的理論,同時也是一套幫助人們擺脫精神苦痛的方法」,而佛洛伊德既是醫生,亦曾是神經病理學(neuropathology)教授。許德謙說:「原初他希望能與科學有更多對話,從神經科學研究再慢慢發展出自己的一套。」
書中提及「榮格精神分析師」,精神分析是否分成不同派別?這門學問為人所知的一章,是佛洛伊德與榮格的關係,不少文獻指出佛洛伊德將榮格視為繼承者,但後來二人1912年決裂,榮格發展出自己一套「分析心理學」(Analytical Psychology),後來跟隨他的人被稱為「榮格學派」(Jungian)。佛洛伊德所說的本我、自我、超我,人人耳熟能詳,許德謙解釋榮格派有一套自成一家的框架,在書中文章亦略有介紹榮格心理學,如將人戴上社會接受的面具稱為「persona」,壓抑真我就會形成藏在無意識(unconscious)的陰暗面(shadow)。此外,精神分析學亦發展出拉岡學派、比昂學派……但許德謙說沒將自己歸類哪個門派,「我會向不同的school學習,每個概念都是一條鑰匙,為我開眼」。
精神分析與科學
以情感神經科學理解人心交流
在香港,我們會就精神問題向精神科醫生(Psychiatrist)、臨牀心理學家(Clinical Psychologist)求助,前者屬醫科,可就病人情况開藥,並按需要轉介至臨牀心理學家接受心理治療;那麼精神分析師見一個「case」,又是怎麼回事呢?許德謙說他會存在好奇心,了解一個人困擾的經驗,而不急於解決問題,並舉例形容,「如當client說跟親人相處好差,我會問不如講講你的經驗?帶我入去你的經驗裏feel下,讓我想像如果活在你的身體,會感覺到什麼?親人與我有拗撬時,我會感覺到什麼?最後好得意,client講的問題,表面是這些,講吓講吓提及另一件事,可能那才是慢慢浮現的核心」,也遇過案主對他的仔細詢問反感:「因為我要進入那個經驗,get得到那種感覺,不明白時會繼續去問,他會說『我唔想答你』,愈問愈嬲,覺得似被質疑,這時候我會說尊重你這種感覺,看看這種反感究竟是怎樣,他卻想起兒時在巴士上一件小事,被另一個兇惡阿叔大聲質問地上垃圾『係咪你整㗎?』這個驚恐傷痕就烙印在他的心中。」
「而那刻,我錐下去問時,在他眼中我就忽然間變了那個阿叔。」這在精神分析稱為「移情」(transference),「移情會在任何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發生,我們會根據以前跟其他人相處的經驗,成為一個參考架構,以前有人這樣對我,所以我預咗你遲早也會這樣對我」,當遇上案主有此情况,他會深入了解當中感受:「我們本身就是diagnostic的工具,不會隨便judge他,帶一份尊重、好奇、真誠進入他的經驗,讓創傷經驗浮起,令他知道我跟你行這段路是安全的,我不會評價你,睇唔起你。」
有批評認為以現代目光看,精神分析缺乏科學基礎,而醫科與心理學系學生亦少有深入涉獵,許德謙則有在文中探討情感神經科學(affective neuroscience)的原理,「有些人覺得精神分析很神秘,近年情感神經科學的新發現則有助解釋很多精神分析所說的情况就在右腦發生」。其中一篇文章提及人腦有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在治療師與案主的交流中可發生作用,令治療師感受到案主的「情緒風暴」,案主亦能反過來受治療師安定的神態影響,反覆演練後,案主日後一個人面對壓力亦可回想這些經驗幫自己。
開拓心靈空間之法
新書封面紅線被破開兩邊,他說聯想到摩西過紅海,「摩西開了一條路帶以色列人出埃及,脫離奴役進入自由,到達上帝應許之地,盼望這本書可以給人一種心靈的自由」。這種自由,是為自己心裏建立奪不走的空間,「心靈空間係講緊點樣可以活得似一個人。一個人應該有這樣的空間,讓靈魂可以舒展,無論外面點都好,只要你識得爭取這個空間冇人攞得走」。
移民的真假哀傷
走先喇係咁先喇,係咪講到咁易咁灑脫?移民的痛,他說可仔細分是真哀傷還是假哀傷,真哀傷會隨時間消化;假哀傷表面似經歷傷心過程,其實一直停滯:「一般人接受不到真正的哀傷,裏面是悲喜交集,懷念很多、憎恨很多,斷開關係的痛,好似心口穿了個窿,要容讓這些發生,哀傷才會產生作用,如果不真正發生,其實沒有哀傷到,基督徒說忘記背後努力面前,講就容易,但去到海外掛住香港是好自然。」
讓自己傷心,說出來一次、兩次,也許自覺惹人煩厭,又縮回殼裏,但許德謙說:「我常跟client說你不要介意,今次你可能是第十次講,但我每次都聽到新的內容,去年你說過,今天說又更深入,多謝你說給我聽,令我看到你的痛原來咁深。」他更笑言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容許哀傷的文化,總怨別人「使唔使咁呀?講咗三次四次仲喊」,「所以點解我們這些人有工開」。
游走偏執與憂鬱之間
而社會事件遺下的傷痕,也許可用英國猶太裔精神分析師Melanie Klein描述的兩種心理狀態理解,你可能在偏執分裂位置(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我們一驚,思考就會好窄,如突然間這幢樓有火警,你不會再訪問我,而是即刻走,亦不會慢慢研究大廈草圖。我們的思維也會變得單一,會分敵我,一進入危險狀態自然便會這樣」。焦慮隨時會受傷害、與人相處容易懷疑對立。不過你亦可能在另一個「憂鬱位置」(depressive position),理性冷靜地面對複雜情况,也因此用上更多心力,或會令人更累。
有時我們可能在兩邊位置彈出彈入,而許德謙提醒,冷靜固然是好,不過偏執分裂位置的警惕亦令我們在危急中可逃命自保,「是一種亂世中的生存智慧」,「我們要留意的是,究竟這個環境是否咁危險?危險到什麼程度?有幾緊急?係火燒到埋來,還是仍有20、30呎距離可以走?走唔走得切?這些判斷好重要,看清情况,是否只看到自己內心恐懼所投射出來的,而非這個現實世界」。
冷靜處理義怒 受傷不強談饒恕
他也談及饒恕與復和,提出4個不同做法,第一個是「放下怨忿,但不要和侵犯者做朋友,特別是侵犯者沒有改過遷善的能力或意願」。這可奇了,牧師不是總愛教人原諒你的敵人嗎?「我覺得人可以饒恕是上帝的恩典,當別人深深傷害了你,如果對方什麼都沒做,也不覺得錯,佢唔deserve囉,我deserve的是對自己好,在受傷害之後,我還可以有相對健康的生活,為自己想想,活得長命些。」
但他也強調只想着報仇,注意會積累成毒:「常記住要報仇,某程度上帶着很多苦毒,未完的創傷又不知如何處理,好多怨言好多投訴,像個百彈齋主,永遠只說衰嘢,會否察覺在毒害幾多身邊人,包括家人?亦有一種是聖經裏面提到的義怒,可能要用10年時間去做,得到公義,令歷史上永遠有人記得這個教訓,這需要冷靜與力量,但報復之心是充滿苦毒,不斷倒出來,發泄沒完沒了,是沒有出路。」
「我會鼓勵香港人多找一些關係、空間可以讓他處理這份憤怒,嬲是一種能量,本身沒有對錯,只要不做出一些傷害別人或自己的事,有個空間可容納這份能量,如畫畫,畫跟你之間就是一個承載憤怒的空間,又可再跟朋友聊聊這幅畫。」與人在憤怒中同行,他有時會帶人進入想像,「如好似進入宮崎駿的動畫世界,發展你想要的故事」,不過當然是經過專業小心處理,讓對方知道這不是一種預演(rehearsal),事後亦要「debrief」,反思當中的感受。
「我好少鼓勵人饒恕,反而鼓勵在這過程中,細看你的情感有沒有好好處理過,每一個傷害背後都有好多哀傷,因為被傷害之後,會唔見咁啲嘢,不見了的傷痛,借我們的眼淚流出來,要看到這部分,如果不處理、留在心底,都是毒,即使鬧晒出來都冇用。」
有時他聽對方的忍耐、委屈,都會眼紅,「真情流露時是很珍貴,因為你真正feel到呢個人,可以同佢一齊行呢段路,亦會讓我在當中發現自己」。
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
真理使人自由
牧師,你有這樣的容量,會不會因為你擁有很美好的童年,所以能長成接住他人痛苦的人?「我會說是wounded-healer,受傷的醫治者。我們不需要好perfect的童年,其實冇㗎,冇呢樣嘢,每個分析師在訓練時都會敞開自己的問題,正正因為有這些,可與別人的痛苦拉近。不斷活在愛裏面,活在真誠的關係裏、活在真相裏,聖經講的真理必令你得以自由,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也是我一直的信念。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是否有一個空間、出路?如果沒有,我希望我寫的可讓人有喘息、反省空間,在信仰裏、精神分析裏,找到支持一個人活下去的方式。」如果外在環境紅線有很多,不要在自己心裏也不停綁線,「若外面限制很多,裏面又是限制,裏應外合,就會活得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