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舒巷城原名王深泉,一九二一年九月十二日生於香港,長於香港,受教育於香港,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作家。二○二一年九月十二日正是舒巷城的百年祭正日。
舒巷城上過私塾,打好傳統學問的根底,又先後讀過香港兆榮漢文學校、育才書社(Ellis Kadoorie School)及香港華仁書院。舒巷城早年居於西灣河、筲箕灣一帶。
由於香港淪陷,舒巷城不得不離港逃難,撤退到後方的廣西桂林。一九四五年開始,在駐華美軍的昆明總部、東北日僑遣送組、南京工程部等處任翻譯,歷四年。然後回到香港,擔任洋行簿記、會計、文員,在建築公司當會計兼中文秘書。一九七七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作家寫作計劃。一九八六年在香港大學經濟學系,擔任張五常教授的高級助理研究員,直到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五日病逝。
舒巷城創作過小說、散文隨筆、舊體詩詞、新詩,相當全面,作品以小說、詩歌較具成就,以下略作回顧評說。
舒巷城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說〈鯉魚門的霧〉、長篇小說《太陽下山了》、詩集《回聲集》與《都市詩鈔》。〈鯉魚門的霧〉寫於一九五○年,《太陽下山了》寫於一九六○至六一年,而《回聲集》與《都市詩鈔》主要收錄六十年代中到七十年代初的詩作,因此,依照發表先後的閱讀策略,實在順理成章。
一、〈鯉魚門的霧〉
及其他短篇小說
〈鯉魚門的霧〉率先證明了舒巷城的代表作品,往往帶有本土色彩,從本土的生活特色出發,舒巷城寫出了具體鮮活的香港地、香港情與香港人。
〈鯉魚門的霧〉是名作,討論文章甚多。〈鯉魚門的霧〉的一大特色,是相當抒情,可以歸類為香港的抒情小說,小說以霧為意象,由水上人(蜑家佬)梁大貴的內心世界為主,小說的抒情元素在於詩化的筆觸、時間的流逝、觸景而生情、物是而人非、沉重的記憶、意象的連貫歌聲的渲染,〈鯉魚門的霧〉並不以戲劇化的敘事為中心,恰恰反之,小說是以個人抒情為中心。〈鯉魚門的霧〉的梁大貴已是四十歲,十五年來擔當老海員,漂泊他方。十五年後,梁大貴重回筲箕灣與鯉魚門,昔日景象已經不再,故人不知何處去,尤其是對年輕的梁大貴有情有意的木群,也不知身在何方。
小說的結尾有一點點反諷,一個客家口音的老婦人問梁大貴:「老哥,去茶菓嶺的電船在哪地泊岸的?」梁大貴疑惑地答:「阿娘,我也不知道哩。我是剛來的……」
梁大貴明明是當地水上人,由於十五年的時間的力量,令梁大貴轉化成剛來的人。最後梁大貴迷惘地自己和自己說:「我是剛來的……」而霧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霧恰恰襯托了梁大貴不確定、看不清眼前事物、悵然若失的心理狀態。
舒巷城的短篇小說〈香港仔的月亮〉、〈喇叭〉、〈第一次〉、〈吵架〉、〈鞦韆〉、〈雪〉等等,各有優秀之處。
〈香港仔的月亮〉和〈喇叭〉都是五十年代的短篇小說。〈香港仔的月亮〉以水上人阿木嫂和少女月好為主角,貧窮的水上人處於社會邊緣,月好的爸偷了兩盒月餅被抓進差館,窮困是社會的黑暗面,而天真的月好還是涉世未深。〈喇叭〉用獨白為主,透過喇叭手白魯東的自白,道出昔日上海大舞廳的盛况,而如今在香港並未得到尊重,受歌女傲慢之氣,但白魯東跟老闆賭沙蟹輸了,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工作,〈喇叭〉的突出之處,在於獨白的語氣相當生動。
〈第一次〉是舒巷城六十年代的短篇小說,這篇作品以心理刻劃為主,從澳門隻身來到香港的炳光,只需揍張先生一頓就賺到快錢。這是炳光第一次犯事,但他一路跟蹤,思前想後,面對內心的道德掙扎,還是下不了手。
〈吵架〉、〈鞦韆〉、〈雪〉是七十年代初的作品,〈吵架〉裏的中產夫妻結婚三周年,他們到了維多利亞公園和百貨公司,一直貌合神離,小說的重點是夫妻已經冷淡的感情,吵架爭執,反映出無聊的中產生活,〈吵架〉是以對白架起小說內容。
〈鞦韆〉的核心人物是小女孩玉玲,媽媽帶玉玲到了阿姨工作的南灣洋房大宅,玉玲在那裏度假兩天,卻見識了階級分明的社會。〈鞦韆〉中天真小女孩與殘酷大社會的對照,令人回想起〈香港仔的月亮〉。
〈雪〉是關於移民的故事,余華與家人道別,坐飛機到英國倫敦,漂洋過海,他在飛機上沉思往事,從中我們了解到余華的平凡人生,但如今要打開新的一頁了。〈雪〉的心理描寫,沉實而簡潔。
舒巷城的小說作品,往往滲入粵語書寫元素,是自然流露於筆端,也令小說更加本土地道,但舒巷城也知曉自己的讀者未必懂得粵語,所以又抑制地運用粵語,甚至加入註釋,這也是舒巷城小說的語言特色。
二、長篇小說《太陽下山了》
《太陽下山了》是舒巷城最著名的長篇小說,不斷再版,一九六一年連載於《南洋文藝》創刊號至第十期。一九六二年一月由南洋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為「南洋文藝叢書」,行銷香港、新加坡及吉隆坡、檳城各地。一九七九年,香港文學研究社重新出版,經作者校訂,為梅子主編的「海外文叢」之一。一九八四年,廣州花城出版社推出《太陽下山了》簡體版,但因為書名觸諱,改名為《港島大街的背後》。一九九九年,花千樹出版《太陽下山了》,為「舒巷城小說集」之一,二○○八年推出作者夫人王陳月明女士的重校紀念版。
《太陽下山了》以一九四七年的西灣河為故事背景,小說的主人翁是少年人林江,他的身世複雜,與養父林成富、養母梁玉銀和弟弟小松居住,他認識到一些小人物,有講古佬張七皮、小說作家張凡、包租婆三婆、鄰居李榮寬,而《太陽下山了》最動人的故事情節,是莫基仔一家的悲劇,老莫貧窮,無法籌錢給基仔開刀治盲腸炎。林江從莫基仔的一生見識了生死與貧窮的苦况。
《太陽下山了》就像一些五六十年代的粵語片,帶有對人道的關懷,生活打擊不斷,但調子總是比較積極而正面,而且有對小人物的同情。小說尤其出色的地方,在於生動具體的地誌書寫(topographical writing),這一點是舒巷城短篇小說的特點,但長篇小說可以有更全面的發揮,而台灣學者陳建忠在論文〈冷戰迷霧中的「鄉土」:論舒巷城一九五○、六○年代的地誌書寫〉對此也有深度發掘(論文收於《島嶼風聲:冷戰氛圍下的臺灣文學及其外》,二○一八年由南十字星文化工作室出版社)。
從香港本土的具體視點出發,《太陽下山了》中心舞台在西灣河、筲箕灣、鯉魚門、泰南街(即太寧街)一帶,相對於西灣河的簡樸的生活世界,有荃灣紗廠的工作世界(養父在外打工),灣仔的酒醉世界(張凡失意的過去),還有山邊木屋區的貧窮世界。
小說以莫基仔與養父林成富的死亡,帶來故事的尾聲,而一直埋首小說的少年人林江,也一步步成長,接受了自己沒有親生父母的身分,希望做一個寫小說的人,以張凡為模範。《太陽下山了》是舒巷城最著名的長篇小說,也是香港六十年代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品之一,小說的地誌書寫與人情味,令小說達到較高的藝術水平。
三、兩種聲音:
詩集《回聲集》
我在《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二》的導言,簡單概括了舒巷城詩風的變化:
「舒巷城六十年代的詩作,見於一九七○年出版之《回聲集》,詩集中出現了至少兩種聲音,一是《我的抒情詩》的浪漫主義詩風,另一是下開《都市詩鈔》的寫實主義詩風,在寫於一九六九年五月〈一點個人的體驗〉中他說,『假如能夠用樸素的語言寫出較明朗的詩篇,為什麼要用華麗的詞藻砌成晦澀的寶塔呢?……不要迷失於晦澀的寶塔中,這是我對自己的警告,也是我對遠道來信(年輕朋友的來信)的回答。』
相對於一般的香港現代主義詩歌,舒巷城的詩作毫不晦澀,且遠離晦澀,轉向明朗,是他致力的創作方向。事實上他不單在創作上傾向明朗,同時也在題材選取上面向香港都市的社會實况,於是舒巷城的詩歌創作更具寫實主義的色彩。」
舒巷城第一本詩集《我的抒情詩》,原本在一九六五年由伴侶雜誌社出版,當中的詩作,屬浪漫主義詩風,大多恐怕不耐細味。第二本詩集《回聲集》在一九七○年由中流出版社出版,當中有一些佳作,例如《標本和長頸鹿》寫於一九六七年八月,似是影射港英政府:
一
昨天,在長頸鹿的花園裏
有盛滿鮮血的酒杯。
那些穿插於花間
獻媚的孔雀型蝴蝶
和喝醉了的硫磺色蝴蝶
今天,在歷史的陳列室中
成了醜惡的標本。
二
「我們有信心,
我們有信心……」
而逃跑時
長頸鹿跑得最快。
一九六八年的《街》也是有力的批判現實之作,內容十分直白,也帶着沉痛的悲哀:
酒吧吐出
一片片割肉的音樂
(這兒從前沒有酒吧)
他經過一家
和舞院並肩而立的學校時
雨落下來了
這條街──
他父親和母親結婚的地方
他的童年在這兒埋葬
許多年以後,今天
他走在他出生的街上
卻沒有簷可以避雨
而這時在街角的那邊
一家吸血的當舖
向他張開手臂
《回聲集》最有力的是四行詩《書枱》,詩作雖短但力度夠大:
我沒見過
屈膝的書枱,
雖然我見過
屈膝的讀書人。
四、批判現實:
詩集《都市詩鈔》
舒巷城第三本詩集《都市詩鈔》,在一九七三年由七十年代月刊社出版,四行詩《繁華》,同樣有力,其實,舒巷城批判現實的詩作,同樣不耐細味,但偶有這些如匕首的短詩,點到即止,反倒比較長篇幅的詩作更具力量:
「羊毛出在羊身上」
繁華是一把金剪刀
它不會錯過
即使你傷口上的一根羊毛
《提防》也有相似的批判效果,也側面反映了六七十年代之間,香港的都市化,治安問題叢生,令香港都市人的大眾心理也難免產生變化:
那不安全的四季
已使人變得鐵石心腸
於是在狹窄的電梯間
在曲折的樓梯上
我們相遇卻互相提防
相對於《我的抒情詩》、《回聲集》和《都市詩鈔》三本已結集的詩集,舒巷城生前未結集的詩作,收於《長街短笛》一書,其中的詩作或更勝於上述三本詩集中的作品,尤其是八、九十年代的後期之作,部分有一股洗盡鉛華的平靜。
五、總結:愛之深,責之切
台灣學者陳建忠在論文〈冷戰迷霧中的「鄉土」:論舒巷城一九五○、六○年代的地誌書寫〉的結語道:
「舒巷城文學的意義,正在於默默持守香港作為『家園』的基本價值。當意識形態話語在一九五○、六○冷戰氛圍中滿天亂飛之際,舒巷城的地誌書寫與本土意識便像是定風石與引路旗,讓追隨者可以順着來路知道自己的身世。於是乎,讀者才能在每一次閱讀舒巷城小說時,一再確認家園香港的容顏,也就是確認故鄉的恆在,此在!」
陳建忠以舒巷城的小說作品說明了鄉土之愛與鄉土之思,論文的一番話教我沉吟再三,但結合舒巷城的小說與詩兩方面的創作看來,舒巷城的本土生活感受,難免也有政治化的一面,他的左派作家詩人形象,相當分明。
對於香港本土,上述的舒巷城小說〈鯉魚門的霧〉和長篇小說《太陽下山了》,確是「愛之深」,至於詩集《回聲集》與《都市詩鈔》的作品,批判社會現實,實在是「責之切」。只有深愛香港,才可寫出生動具體的地誌書寫,昔日鯉魚門霧景、西灣河一帶,如在面前,只有明白如此的愛,我們多少明白舒巷城的詩集為何充滿譴責與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