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港隊殘奧男子羽毛球代表於上周二(7日)凱旋回港,羽毛球是今屆新增項目,港隊只派朱文佳與陳浩源出戰,二人各在SH6(短肢組)及WH2(輪椅組)取得佳績。被譽為「世界二哥」的陳浩源(Daniel)戰况教觀眾揑一把汗,先在分組賽失利,敗給19歲的「爆冷」日本球手梶原大暉,未能直接晉身準決賽,要在八強再爭席位。躋身四強戰時,右手抽筋痛得丟下球拍,一度到場邊治理。忍着傷患奪得銅牌的他,是目前香港唯一的全職輪椅羽毛球選手,也是媒體眼中的「金句王」。
失落世紀之戰
啟程前,外界都期待陳浩源與南韓宿敵金正俊爭奪金牌的「世紀之戰」,二人自2013年開始對壘,鬥得難分軒輊,囊括國際賽的冠亞軍,視彼此為「輪椅羽毛球壇的林丹及李宗偉」。「整個輪椅羽毛球的發展,都有我們的腳印。我和他都覺得,要輸、要出局也是敗給這個人。」他不下一次這樣說過。二人在四強戰碰頭,各勝一局,最終金正俊取得決賽席位,「叫做無後悔,佢值得贏」,卻沒想到這勁敵同樣輸給年僅19歲、被稱為「橫空出世」的日本球手梶原大暉。原本由二人並駕齊驅的輪羽球壇,如今變成三足鼎立。「其實不算橫空,之前也有對過他,但2:0就贏到。」他說日本隊即使在疫情期間也照樣訓練,令這年輕球手取得長足進步:「坦白說,要是在一年前,梶原一定不夠時間練到今天的水平、可以挑戰我們,所以是有點可惜。」
Daniel憶起自己在分組賽與梶原對打了約70分鐘,肌肉已非常繃緊,之後要於球場等待8小時,在榻榻米稍事休息,紓緩傷患,又顧着熱身預備肌肉,調整心態,至晚上再打八強賽,離開賽場已是12時,休息8個鐘後,隔天9時又去比賽。與金正俊對決至第三局時,一度右手抽筋,「怎樣鬆也鬆不到,輸了是不開心,但已要立刻準備銅牌戰,一定要用意志,好害怕沒了獎牌」。除了手患因素,球場風勢每天不一,順逆風都很大,他說這樣特殊的場地較少見,但日本選手明顯熟悉環境,懂利用風向,更有在場義工、小學生打氣的主場之利。
感激媽媽「執番我條命」
他在種種限制下集中精神,發揮水準。「我們殘疾運動員特別受外在環境影響,我控制到的,就做自己的部分。」這種「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感悟,是因為他早知道造化弄人。他拼湊起「血肉模糊」的事發經過:交通意外在年三十晚發生,他已失去意識,消防員要用開山鋸鋸走左腳,右腳腳跟遺落在現場。家人趕到深圳,看到赤裸、發白、水腫的他昏迷躺臥,斷肢放在胸口,如同一具屍體。醫院離關口5分鐘車程,母親堅持送他回香港做手術,連忙安排救護車在香港一邊待命,也請兩個深圳醫生跟車到關口。他接受了10多小時手術才脫離危險期,把斷肢腳跟移到右腳,所以在賽後感觸說起:「媽媽執番我條命。」時運不濟,偏又保住性命:「當時希望大家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做得好。」
13年後過去,他依然「盡人事」。既然手部受傷,就與教練在銅牌戰前一晚研判策略,加上賽前擲毫的運氣,他率先選了逆風場,拖延對手體能,頭一局少有地打了30多分鐘,第二局再打順風場取分,「對手年紀比我大,見他的手比我的更早出現問題。我的肌肉有正面影響(positive input),再放鬆、釋懷地打」。打完第一局已知策略正確,穩拿獎牌。今屆掀起「帕奧」之說,但於他而言「殘奧」更能表現殘而不廢的精神,「我覺得是中性的。帕奧有點矯枉過正,我不會說自己帕而不廢」。「殘疾運動員」這身分是種肯定,「唔提(殘疾)反而代表唔到嗰種堅毅,點解大家尊敬咁多,係因為大家知道我哋輸在起跑線,如果一般起跑線係零,我哋係負五十,再追上嚟」。那「負五十」的生命幽谷只有家人和自己明瞭,「當你知道我哋嘅故事,已企番起身,𠵱家醫院可有10個陳浩源喺度掙扎緊,但無人知。當有人報道時,已經捱過晒」。
疫情中斷恆常訓練 留港與健全者、青年軍對打
36歲的他無論是年資或年齡都是香港殘疾人羽毛球代表隊的「大阿哥」,他亦經常自言要分擔壓力,肩負應對傳媒的角色,讓教練和隊友專心備戰。他記得自己2009年加入球隊時,尚有10多個精英運動員,但2011年縮減組別後,不少成員被淘汰或退役,只剩下他一個人力拼成績,在隊友兼「兄弟」王鎮炎於2014年加入以前,他一直擔起獎牌壓力,「如果無就會踢出精英項目資格,唔可以躂Q,一定要有」。當時團隊死氣沉沉,每次都是自己出賽,有時更沒有教練陪同,「經常要自費訓練、比賽,一個人提着兩袋行李、一部輪椅出去」。另一邊廂,他仍繼續從事市場推廣工作,於公餘時間訓練,「朝7晚11」,一年飛往外地比賽50多天,幸得老闆體諒,持續了8、9年。
羽毛球被列入殘奧項目,他也見證一路的沿革:「申請奧運項目時,只要國際搞手做得好,每個傷殘項目都可以搭順風車,跟住健全(able)入。」他解釋羽毛球在1992年被列為奧運正式比賽項目,惜殘疾人羽毛球至1995年才有正式國際比賽。雖然及後總會有叩門申請,卻不獲國際殘奧委會(IPC)肯定,待至2011年,世界羽聯才認真看待,為殘疾人羽毛球訂定10年計劃,滿足IPC對參加人數、減少組別等要求,取得入場券。
備戰殘奧 飲品戒糖控體重
這時,他舉起手上的樽裝茶,「我喺香港好耐無食M記,汽水都戒咗,呢啲就要自己好節制,我捉得好嚴」。當他見到殘奧曙光,便在2016年起戒掉糖分飲品。對比他的舊照,可見他健壯不少。「走糖」一來是體重會影響輪椅控制和動作發揮,二來也是他的自我形象要求:「以我一個成日講要專業嘅人,你唔可以畀人見到你太肥。啲人會話『點解呢個殘疾運動員咁肥,都可以有咁好成績,都話容易做㗎啦』。好容易有呢啲說法。」雖然在公司已晉升至香港區管理層職位,但當2017年殘疾運動引入全職運動員制度,精英組全職運動員每月資助增至約2萬元時,他便毫不猶豫地辭職,「錢係搵唔晒,理想有時限」。
殘疾人士當運動員 毋須猶豫
他平時可靠義肢行走,但因為失去右腳腳跟,不能跑跳,故並沒歸入運用義肢站立比賽的級別,成為了香港唯一的輪羽選手。他沒法去爭奧運資格賽的雙打席位,而單打位置只有兩席,他要確保自己在兩年內長踞世界排名頭兩位,「壓力大到不得了,而且係好長嘅競賽。又知道下一次再拎唔係咁易」。疫情期間,他沒法像以前般每年花三分之一時間到國外與同組別的人訓練、對戰,只能與健全人士或青年軍對練,但活動範圍、高度、移動速度也差一截。「輪椅操控要練5、6年的技巧經驗才做到。」教練劉南銘竟想到用嬰兒學行車的原理做出訓練車與他對打,「做到出來好雀躍,有個相似的對練,二來增添樂趣,日常訓練好枯燥,突然多了個玩具」。
終於等到奧運舉辦,他相信自己扛得住市民支持和報道的壓力,但出發前兩三個星期開始失眠、消瘦,「個人會縮水,突然褲頭鬆咗、義肢唔啱戴,不自覺話你知有壓力」。他相信這不獨是他一人的情况,因奧運有其魔力:「就是4年一次。世錦賽和亞錦賽也有資格賽,但名額更多,基本上我沒想過參加不到。」由團隊鼎盛、一人出戰,成為全職港隊代表,到與朱文佳雙雙奪牌,他說現在是運動員收成年代,勸勉想當運動員的殘疾人士毋須猶豫。從今屆殘奧可見,亞洲選手的表現突出、包攬三甲,「見到今次四強都係亞洲,好多賽事都係亞洲拎冠軍,歐洲難啲追到我哋水平,因為佢哋鍾意衝撞性、對抗性運動,所以我哋成日話亞運、亞錦難打,因為個個都係亞洲選手」。但礙於外界成見和心理關口,他仍苦無同伴和接班人:「身邊朋友聽到輪椅羽毛球,以為唔郁。好多人覺得殘疾運動唔出汗。」大部分輪椅運動都是技術、鬥陣,但輪羽既要移動,又要比快,看上去很刻苦,令人卻步,「先天心理影響,亞洲人以為外國人身高手長做得好啲,覺得我哋做啲文靜啲、技術型」,但今屆日本輪椅籃球男子代表隊只以60:64的差距不敵美國、獲得銀牌,已推翻這一定見。他早在中學認識硬地滾球金牌運動員劉恩賜,截肢後受他鼓舞,接納自己的缺陷:「生命中有個底,出事時知道都唔係世界末日,我都識得好叻嘅殘疾人士,好在識得佢。」如今,他想為同路人燃點希望。
殘疾運動員本分從何說起?
陳浩源的「神奇媽媽」心願是子女健康快樂,不求「沙紙」,但本已中七畢業的Daniel卻在2016年入讀浸會大學體育、運動及健康學系,「當時我諗,打得、講得、睇得(履歷),成個package咁好,應該更有說服力,好多人聽你講,令更多人透過運動企起身。𠵱家我係穩步漸進(on right track)」。目前他尚在休學,回看兩年大學課程,他最難忘年輕熱血的同學,「大部分都同我一個生肖」。見他們時間管理「亂咁嚟」,經常想出手,「但最後又搞得掂」,有時他「源伯」上身,問他們人生規劃,同學胸懷大志,「唔係正經做教練、老師」,讓他記起10多年前旁人叫他考個AO,他則立志要當輪羽球手。這個學科有很多運動必修科,學校准許他交功課代替,他卻堅持參加,初試單腳游水、輪椅跳舞,「羽毛球以外,其他攀石、體操等我都好少接觸。想看自己做到幾多,他日分享給其他殘疾人士」。他勇於挑戰,亦學會接納失敗,像有次單腳攀石,但因腳跟發不到力,爬到半路就找不着支撐點,「雖然去不到頂,但相信對下面畏高的人有感染力」。
盼光榮掛拍
未來會否重返校園,要視乎他是否出戰下屆殘奧,雖未屆退役年齡,「但我係會喺高峰退役嘅運動員,最大原因係想保持自己嘅專業」,故打算趁這段時間徵詢身邊人意見。他深受林丹啟發,希望像他一樣光榮掛拍,讓香港人記住其拼搏表現。「唔希望大家覺得我呃飯食,而係所有嘢都係專業,正如唔會見到我食薯條、飲汽水。」當年他由ICU轉到普通病房,在旁人覺得應該自怨自艾或先專心治療之際,已馬上打電話跟拍拖3個月的女友(現妻子)討論分手。不論哪一面的人生,他但願留給別人最絢爛美好的印象。
「作為睇過殘奧比賽嘅觀眾、市民,你覺得我應唔應該退落嚟?」他像身在賽場般使出一記扣殺,教人措手不及。是急流勇退抑或戰到最後?這亦是不少人的職場、愛情乃至人生課題。因香港運動員備受關注,他預料運動員會有更多引誘,像商業邀請、講座,「我怕有日你見到我百足咁多爪,話我戰到最後,但無盡力,無做好運動員本分,然後玩多3年。」細想之下,這番話令人揪心,當他們各有身體限制,又處於「同工不同酬」、缺乏退役出路和保障的制度之中,本分該從何說起?蘇樺偉在10多年前面對生計與追夢的兩難,今天問題依舊存在。誠然,Daniel不像《媽媽的神奇小子》裏的蘇樺偉,倒像那個着蘇媽為兒子謀後路、侃侃而談的經理人。或許要深思的是,這社會能否容下對「殘疾運動員」和「專業」的不同想像?離開賽場,他們不一定是生活的弱者,不一定晝夜訓練,不一定退役當教練,也可以是具商業頭腦的「金句王」,可以為往後人生籌謀打算,可以喝汽水,又贏得掌聲。
文˙ 梁雅婷
{ 圖 } 香港浸會大學、香港殘疾人奧委會暨傷殘人士體育協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