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怒火》是陳木勝執導的遺作,片尾名單出現時,旁邊播放着他在片場指揮調度的黑白片段,最後定格在他瞰視海濱廣場中庭的孑然背影。這些現場記錄由電影側拍導演陳滿豪(阿豪)拍攝,他鏡頭下的陳木勝對演員諄諄善誘,一時托腮思量,一時談笑風生。電影側拍於2000年始開始普及,「導演拍導演」絕不容易,要在擠滿劇組人員、分秒必爭的片場左右穿插,拍下幕後點滴。「我們的角色好卑微,很多人覺得可有可無。」阿豪說,而在觀眾眼中,可能連NG片、花絮、劇照也分不清。
由NG片到幕後紀錄片 揭背景故事
在菲林拍攝年代,電影業只有劇照師一職,為平面宣傳提供相片,不會再浪費菲林安排側拍。「以前劇照較多用處,可以放海報,也放雜誌,例如《電影雙周刊》。」攝影師盧玉瑩就經常乘探班之便,在片場以28mm廣角鏡頭拍下演員的戲外神態,例如對着鏡子整理妝容的林青霞、側頭傾聽的鍾楚紅、提腿拉筋的劉家輝,還有專注攝製的導演和攝影師,並在專欄「曝光人物」連載。阿豪記得2000年的《無間道》只有劇照,沒有側拍片段,後來隨着宣傳渠道增加,攝影技術數碼化,增加了對製作特輯的需求,「側拍是亞洲先行,日本、韓國玩先,最初開始是大製作的廣告。」電影業界也開始在光碟加進拍攝片場的「彩蛋」,或者在網上平台、地鐵電視播片宣傳。
有觀眾或許記得,以前好些成龍拍的電影片尾也有幕後片段,「我最先對花絮的印象也是來自成龍的NG片,他跳下來跌倒,幾十人衝過去,但必須強調那是正機沒停拍的片,不是刻意拍下來的。」他解釋由導演叫「Cut」、場記拍板到攝影師停機總有「時差」,攝影師會有意無意拍到驚險場面或蝦碌位,之後將這些正片用不上的菲林剪成花絮。他個人覺得「花絮」這名字「碎濕濕」、予人湊合之感,但現今的側拍已非簡單蝦碌或NG鏡頭合集,事前已有構思,可剪輯成多個主題的片段,甚至長達60分鐘的獨立作品,稱作電影記錄或製作特輯更合適。從早期的NG鏡頭,到隨影碟附送的花絮,至今側拍已演變成記錄整個製作過程的崗位或團隊,甘露為張藝謀《幸福時光》拍攝的幕後紀錄片《留住時光》,被指是中國第一部電影幕後紀錄片,此後更成為張藝謀長期合作的側拍師。
貫穿空間 重視設計如拍紀錄片
另外,電影也有專責的劇照師,在外國一般由攝影指導揀選,以切合電影風格。在香港,劇照師則與側拍導演一樣,均由宣傳部聘請,「要解釋分野的話,劇照是拍戲裏面的東西;我跳到最後拍,貫穿任何空間,茶水阿姐都拍得。」《怒火》的劇照由曾覓(Quist)操刀,也兼任海報設計師。阿豪指連同劇照師及自己在內,一般場口起碼有5、6個人同時在拍戲裏戲外,若片場「打緊仗」,他也知所進退,免得阻礙正片進度。「電影幕後,特別是香港,有階級觀念,導演不計,例如攝影師有得飲冰水;燈光有整隊人,我只得一個人,角色很卑微。」
香港電影產量不多,側拍工時又比其他製作長,「廣告踩極都係幾日,電影至少1個月。」他自己認識的同行就不多過5個,很多人聽到0824(早上8時至半夜12時)、0822後就打退堂鼓。《怒火》在2019年4月至8月拍攝,為期約90天。他則在1、2月已開始準備,拍攝演員試身、槍械培訓等。外界覺得側拍作品只屬營銷手段,配合電影宣傳的鋪排和策略,他則形容自己像月球繞着地球轉,也像拍紀錄片,「以前的紀錄片其實就像更長和更美的側拍。紀錄片更高一格是因為有設計。」他也朝這方向邁進,一手包辦拍攝和剪接,重視事前功課,「有的人不大了解現場做什麼,什麼都先拍下來。但我和Quist道力都用得其所,好清楚件事。」側拍的功用在於說背景故事(backstory-telling),讓觀眾看到在戲院銀幕看不到的畫面,揭開幕前幕後的神秘面紗。由1982年記錄經典巨製《陸上行舟》製作過程的《夢的負累》(Burden of Dreams),到近年搬到Netflix後牽起討論的《無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足見觀眾對窺探光影世界樂此不疲。
導演是主軸 跟拍要學鑑貌辨色
他每天會收到劇本和通告,根據場口和片種衡量拍攝需要,「一邊文戲,一邊有角色高處跳下,如動作片一定是動片場面優先,因動作只有一兩下,而且他有什麼差池就不能再拍。」用航拍機拍攝飛車追逐、用縮時影片拍攝在鰂魚涌片場搭出尖沙嘴北京道及廣東道街景的過程、把鏡頭放在槍頭或車底,這些都得事前想好。導演在開拍前會與他討論想走的風格,例如陳木勝就不要「老正」的演員及導演訪問,阿豪便剪輯出火力萬鈞、看得人屏氣凝息的片段。比較起來,外國的側拍較傳統,常從演員和幕後製作人員出發,如《後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的特輯就找美術講場景佈置、戲服設計師講服飾;香港較不拘一格,他之前拍的《死因無可疑》也摒棄了人物訪問,由演員演繹角色,各說一分鐘的自白。
和陳木勝建情誼 見其個人魅力
「每套戲我都係導演先行,因為佢係主軸,我覺得最珍貴係演員同導演嘅溝通。」香港不似外國般有充足資源,讓演員在開鏡前圍讀幾個月,導演與演員的交流只得幾次,故他更着力捕捉。但並非個個導演都如陳木勝般,不介意貼身近拍。他笑說自己初入行時一臉無畏,見導演和演員走到角落傾談,便一直在旁邊跟拍了15分鐘,令導演終忍不住開口叫他離開。自此他便學懂鑑貌辨色:「導演陣除好緊要,唔係好理你就唔會衝埋去。」但他卻經常站在陳木勝旁邊,「我真係黐實佢」,連指導演員的一字一句都收錄下來,可以看出阿豪與他毫無隔閡。阿豪直言自己是「大細超」,既是陳木勝影迷,在現場更感受到他與演員交流的個人魅力,於是一直跟拍:「好難見到這樣有禮貌的導演。有時他都覺得我重要,因為這樣的大製作,如果要讓世人知道,也要有人記錄。」導演重視側拍工作,彼此又建立情誼和信任,令阿豪更揮灑自如,得以拍下陳木勝孤身佇立商場、天台做早操、山邊昂首遠望的身影,有次更指指嬰兒箱,又笑着指向鏡頭後的阿豪:「因為拍攝期間我生咗個仔,佢真係記得,我唔係識佢好耐,佢連我哋都會關心埋。」他攝下導演最後的音容笑貌,但拍攝時其實並不知悉導演患病,「因拍了90天的材料,要剪輯任何一個人物的特寫都做到。」
而他也拍下甄子丹做文戲前培養情緒,或是謝霆鋒默默練刀、把腳踢上頭的功架,「每一樣嘢都有主題、重點,要令人哋唔知嘅嘢更加好睇,唔係隨便拍。」側拍亦不是一味嚴肅,像《死因無可疑》雖為懸疑片,但停機後黃秋生笑林嘉欣打得太用力,乘機揶揄導演(即林嘉欣老公)的輕鬆場面,他也輯錄下來:「睇番片種、現場環境,睇演員畀咩你,大前提係你想講呢套戲背後鮮為人知嘅嘢。」
劇組是個生態 共處交流助拍攝
《怒火》爆破、炸彈、槍戰連場,還有人在側拍豈不礙事?阿豪指片場氣氛不一定如劇情般電光火石,「現場氣氛、節奏取決於導演狀態。而且一日9個鐘,頭3、4個鐘大家都好開心,收工嗰陣好多嘢未拍就好繃緊。」現場有50人在「交鋒」,他不會全日「紮行馬」,通常留心正片停拍後的演員互動,因有了側拍導演,攝影師知道有人「補位」就不會繼續拍攝:「例如鄭中基、吳君如的笑片,cut之後還有笑料,就最值錢,那是bonus,只有一次,下一take只會交對白,不會再有。」
他引用陳木勝的說話:「導演成日話唔係諗點樣做得少,係做得好。」嚴格來說,他受聘於宣傳部,但一入劇組,就儼如成為當中一員,不時參與劇組工作,「每個劇組都係生態,唔可以獨大,要聽劇組話,群體合作。」與劇組日夜共處交流,才能拍下真實細膩的一面。他有時要幫忙拍道具、拍環境,經常出動自己的航拍機,電影中幾個航拍鏡頭都出自他手,故陳木勝叫他「飛機豪」。有次他在緬甸拍攝另一電影,臨場要幫忙拍攝航拍鏡頭,由上至下Z字型地跟拍跑下後樓梯的演員,稍一不慎或會砸壞航拍機,「搏吓啦,我未試過隻手濕晒。」拍畢後他聽到製作人員用對講機說:「阿豪幫我們拍了,我們可以省下搭機器的4個小時,現在可以收工。」換得劇組一片掌聲:「雖然最後鏡頭出得兩秒,但人哋係短時間畀機會你,你又拎到專業出嚟,好開心。」
「個心唔好怕蝕底」
這行沒有既定入行途徑,他師父是拍演唱會、棟篤笑特輯,而自己則由電台製作、MV特輯出身,經熟人提攜相助,輾轉進入電影業,故此他總結:「個心唔好怕蝕底,唔放棄任何機會,如果當初沒拍MV特輯,就不會走到這裏。」當側拍導演的滿足感,來自在大熒幕見到自己的名字,偶爾更會出現自己所拍的鏡頭,但最重要是記錄珍貴片段,「不論影相、拍攝,都係想為嗰刻留個倩影,好老土,但因為好珍貴,返唔到轉頭。」正如鰂魚涌片場現在已不再外借,將會蓋樓發展,而陳木勝亦駕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