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做一本兒童繪本過程是怎樣的?」我坐在Circle(阮絡伶)家的地板上問她。這個家很小,地板佔的空間卻很大,她說坐在地上看窗外,就能看到天空而不是密麻麻的樓。她把手稿都攤開,是創作繪本《Today is Friday》其中一頁起初的實驗,同一幕試了3種顏色配搭,整個故事就由她心裏這最有感覺的一刻發想:小女孩豎起手指,數着一、二、三、四……
「這是我真實的個人經歷,個女唔識得幾時媽咪會來接,又分不到星期一至五,我就跟她數,一、二、三、四,數到五,我們就勾手指尾,『星期五媽媽就應承來接你喇』。」Circle與前夫分開的時候,女兒在讀幼稚園,平日跟Daddy生活,周末與媽咪共度,她雖小,但知道分離,知道難過。
■背景
項目:繪本《Today is Friday》社區教育募資計劃
目的:推廣共享親職(co-parenting),給大人和孩子指引
人物:雙棲創作團隊
赴英進修
悟童書也可談社會議題
世界上有專修製作童書的課程,Circle去年9月飛往英國劍橋藝術學院(Cambridge School of Art)童書插畫研究所全職修讀碩士,這繪本最初是功課。這間藝術學院在1858年由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及藝術評論人John Ruskin創立,2001年設立童書插畫碩士課程。Circle翻出課程創辦人Martin Salisbury的相關專著Children's Picturebooks: The Art of Visual Storytelling,裏面有一章討論暴力,「這個課程其中一個題目對我來說很重要,是children book and activism,一些童書也會與社會議題相關。大家理解兒童故事書都是好happy,但它們是可承載家暴的故事」。
她笑說「執雞」獲得修讀名額,因為課程受歡迎,畢業生會在倫敦展出作品,出版社都趁此機會簽下有潛質的童書;這課程在國際童書盛會Bologna Children's Book Fair亦設專門攤位。去年正值英國疫情嚴峻,一些學生放棄赴英進修,她於是捉緊騰出來的學位就讀,當時女兒與前夫都打算移民當地,母女也能有更多見面機會。
這不是一段容易走過的歷程。同學不少都有藝術、設計相關背景,她只在中學讀過美術,家中疊着厚厚幾本sketch book,裏面都是苦練的圖畫,還有另一疊上課與課外研究的筆記。
一本繪本如何誕生?
課程分為5部分,全職學生花一年半完成,兼職則兩年半,後面部分包括畢業論文及畢業製作,Circle就分享她將課程前面部分學到的,如何放在《Today is Friday》之中:
1. 觀察
首先學觀察寫生,但並非漫無目的地看到什麼畫什麼,Circle則選地鐵站為觀察場景,因為那是她與前夫交接女兒的地方,在女兒未睡醒的清晨6時,她會到站裏去看日常光景,特別是陌生人親子之間的互動。她形容這些觀察與紀錄是為建立自己的「視覺圖書館」,而觀察所得可以成為後來發展故事的鎖匙,如課程畢業生Emily Haworth-Booth的得獎作品《The King Who Banned the Dark》就是因留意暗黑中房子發出的亮光,創作一個怕黑國王逼人民不許關燈的故事。
2. 組織連續圖像
到這階段已製作dummy book,開始構思故事,在此已見到繪本雛形。Circle雖比同學對要講怎樣的故事有更清晰的概念,但對當中的家暴情節卻找不到合適方式描畫,「技巧不足之餘,心理關口亦過不到」,曾試過直接畫身體瘀青,後來老師留意到在某格畫面家中出現兔公仔,就提議她不如以兔仔破爛作隱喻。
3. 角色設計、故事定型
再學下去,就要定好故事框架,一般功課可以32頁作為目標,不過實際上繪本對頁數並無限制。而學生亦要開始為作品想想適合閱讀的年齡,Circle的筆記寫下3個要點,包括篇幅長度、結構有多複雜,及所需的情感成熟度,但Circle並無限制如8歲以上才可讀她的作品,「因為如果給有經歷的小孩看,他們的心智會比一般小孩大個些」。至於角色設計上是否應把人物以動物代替?動物可去除種族、性別等框架,更天馬行空,但Circle選擇寫實,因為她讀到關於父母分開題材的繪本多是外國翻譯,金頭髮住獨立屋,而她希望故事更有香港文化特徵,主角是個香港尋常著間條衫的媽媽。
小秘訣
童書有專用顏色嗎?「老師會強調多嘗試,突破自己,也不要想像小朋友一定喜歡鮮艷顏色,小看他們的理解能力。」而藝術底子較其他同學薄弱的Circle起初對用色沒有信心,就學到先試兩個顏色,「全部色都用會好迷茫,開始時只帶兩支顏色筆出去,如黑白之餘加個黃,有信心之後再加個紅,然後再加個藍」。
Circle記下澳洲繪本家Shaun Tan曾分享的一個心得,「他會在生活上找一些沒帶象徵意義的物品來貫穿故事」,心代表愛、光代表希望、烏雲代表心情差,是老生常談,在這些以外選可賦予意義的物件,如一本關於父親工傷離世的繪本《陪媽媽兜風》,頭盔由頭到尾都有出現,由象徵父親失去生命,到最後變為母子坐電單車兜風時的護具。
倒帶 —— 初離異「立立亂」 為女兒學溝通
畫不出的一幕,後來化成母女捉迷藏,媽媽避開暴力黑影,所以躲起來。「媽咪你快啲走啦」、「媽咪唔走媽咪喺度」、「媽咪你點解唔走呀,你快啲走啦,我一定搵到你嘅」,Circle說情節啟發自2018年一個推動共享親職的合作計劃,當時獲得資助,與另外兩名離異父母擔當說書人,朋友鄭華珠撰寫,加上雄仔叔叔與楊秀卓的指導,出版《雙棲》這本書,「我們坐下構思如何表達小孩的聲音,那時捕捉了女兒的童言童語。當說起這件事時,雄仔叔叔說太長了,要求我3句把它表達出來」。
小至返學接送 慢慢磨合
「離異之後我唔知點做,就去圖書館睇書。」笑臉可愛又可親的Circle現在說起來從容,當時卻「立立亂」,「那時我只有廿多歲,小朋友只是幼稚園,如爸爸帶她去沙灘玩完,我之後負責帶她返學,過程中爸爸走了,個女就會因掛住爸爸喊到瀨尿」,反過來要與媽媽分別,女兒也突然特別扭計,相聚和離別成為她日常面對的痛苦掙扎。身邊親友有的說要為孩子保持一個完整家庭,也有人說孩子從父母之間帶來帶去會有心理病……各種評價讓她更失措,終於在地鐵站廣告瞥見社福機構的電話,加入小組,也見社工。她嘗試為孩子重建關係,「細微到daddy同佢請假去迪士尼,但佢其實要返學,就問姑娘我可以點傾?正常夫妻關係好都需要技巧溝通,這樣的狀態又能怎樣?」她試着撇開情緒商量,「在WhatsApp會寫官腔,像出通告,『關於女兒的××事宜,1.要帶水樽……』最後一句就說如果不ok請在周五前告知,收不到回覆就代表ok。不說多餘的,也不互罵,對方從沒有回覆到願意回話,漸漸就往好的方向去」。
對於香港或台灣,共享親職(co-parenting)仍不算普遍為人所知的概念,「一般觀念會認為小朋友是爸爸財產,父母一旦分開就爭完撫養權再爭贍養費。Co-parenting全名是child focused co-parenting(兒童為本共享親職),希望不以輸贏為基礎,而是以小朋友的權利作準則。香港現時有5間共享親職支援中心,分不同地區,如小朋友接送,你想像不到這也是一個問題,可能父母一見面就爭執,便可以讓小朋友星期一至五在媽咪那邊,星期六下午3時帶去中心,確保有社工看顧,爸爸就3時半來接」。
眾籌出版 盼接觸更多「爸爸媽媽」
這本書以賣一捐一的方式出售,並為獲捐書的父母舉辦讀劇活動,「報名人數太多,要分上下午場。曾在一班牛高馬大的爸爸面前讀,書中有爸爸媽媽故事與小朋友心聲,效果好好」。Circle以童稚聲音還原當時演出:「我好掛住爸爸,會將爸爸收埋在枕頭底,發夢會見到佢㗎,冇人會阻止到我嘅。」演出後他們派一張卡,「問如果你好掛住一個人,會將佢收埋喺邊?有爸爸寫會收在香煙中、有人寫思念是一片海……有媽媽回應經歷離婚後,只掛住柴米油鹽醬醋茶,多謝讀劇會能讓她正視自己的感受。我們走下去,發現可填補一些社工未必有心力做的事,因為他們見case都見到傻。」
如果繪本只放在書店賣,就只知道銷售數字,接觸不到他們的支持者,所以這次出版《Today is Friday》才再進一步,盼透過眾籌得到支持者的聯絡方式。這想法靈感來自台灣一本關於熟人性侵的兒童繪本《蝴蝶朵朵》——兒童文學作家幸佳慧與曾出書剖白被性侵經歷的陳潔晧合力製作圖文,裏面附有「應用指導手冊」,讓大人知道陪讀的方式,勵馨基金會更為繪本發起集資計劃,把書送到偏鄉。「他們除了出書,還做一連串公眾教育推廣,包括種子師資培訓。」
Circle坦言眾籌與繪本在今日香港令人顧忌,「我們原本籌三萬五,最後只得約萬五」,雖然金額未達標,但「宣傳效果已值回票價,因為向台灣人的網上分享也有50幾60個社工參與」。贈書計劃除了香港的社會福利署及社福機構參與,台灣的社團法人台北市好街角研究社亦有加入。
去年9月至12月在英國學習,後來課程因疫情改為網課,她亦回港及休學,打算從全職修讀轉為兼職,讓自己有更多時間研習技藝「補底」。如今長女10歲了,Circle已建立一個新家庭,與丈夫有個快滿4歲的小女兒,她說與前夫之間是成熟的養育女兒伙伴關係。與Circle訪問很愉快,她坦率純真,有時想起什麼會「啊」一聲,爬近書櫃取出筆記;又或攤着手掌從滿地畫稿找與記者說起的畫面。但她同時很認真﹕問及繪本,背後是一堆畫稿;問及修讀課程學到什麼,她從寫滿每頁的筆記找答案;為了準備訪問,她整理出一張張簡報講解。我總問這些稿是展出過的嗎?這簡報是曾舉辦過什麼講座嗎?她都說沒有呀,唏,呢啲邊有人想知㗎。
這份內在的強大,彷彿僅收在與女兒勾手指尾的那點相連之中。我說,「你真是一個值得幸福的人」。藏在繪本的不止是個親子故事,而是當一個人愛着,那很努力、很努力珍惜所愛,也願意愛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