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鐵工會達人}黃惠民 工盟解散,思考工會未來路

文章日期:2021年09月26日

【明報專訊】黃惠民好幾年沒回來天光道了,車站位置也已改,他才發現這邊有個土瓜灣站出口。上次是4年前了吧,自2007年那36日罷工行動之後,他十幾年來一直是紮鐵業團結工會(職工盟屬會)理事,2017年紮鐵工潮10周年都有回到這昔日戰場,想不到再來,是職工盟解散之時。承載香港工運史重要一章的地盤早變住宅高樓,我坐在半山壹號樓下快餐店的窗邊位,黃惠民揮着手過馬路而來,離遠已望到背心露出一對手瓜,65歲依然體格硬朗的他,人稱「Man哥」。

紮鐵工潮誕團結工會

快餐店選擇多,一個餐可以左搭右搭滿足人貪心欲望,卻見Man哥點了個腿蛋麵,清簡的踏實。「地盤工人就係好簡單,反而夜晚餐飯主要些,我們一般習慣最緊要快,爭取時間休息,以前上午一早要去酒樓坐,等開工,睇有無工開。」他說這光景在2000年代之前仍存在,「我們行內術語,散工頭是蛇頭,一般工人就是蛇仔,蛇頭會在晚上打給蛇仔,叫他們出去哪個地盤,但都要先出去酒樓待蛇頭調配安排。我試過有一次,小朋友剛出世,(市道)又淡,真係攞埋奶粉錢出去坐,去到同相熟的蛇頭講,今日一定要開工,你點都安排我啦,如果唔係阿B無奶粉食」。他說,「是30多年前的事了」。

「擔得起條鐵,擔唔起頭家」,2007年8月8日紮鐵工潮爆發,就在我們面前的靠背壟道,Man哥回憶那就是「大台」所在。每逢8月是紮鐵工會與商會談判時候,1997年紮鐵工日薪1200元、每日工作8小時,但經歷金融風暴、SARS等經濟打擊,工人薪金跌至800元、開工8.5小時,工聯會提出增至950元及回復8小時工時。但在長實半山壹號地盤,工程公司「天和工程」發出通告將日薪加30至50元,工時再增至8小時45分,引發工人停工,更有百計同行從各處加入罷工,包圍地盤。一次工人抬鋼筋從遮打花園出發遊行,他看到這句醒目標語,「我即刻把它貼在那條鐵上,那份難堪辛酸,搶眼又貼題」。

這是紮鐵業團結工會誕生之始,後來工聯會在商會提出日薪850元、工作8小時15分的方案後呼籲工人復工,Man哥說:「工聯會紮鐵工會的理事長與秘書長到場宣布,就被人攞紙皮、水擲佢囉。」工人反應很直接,他記得「即使長毛同佢哋又飲酒又食煙都好,呢頭猛嗌長毛點點點,嗰頭媽叉佢都係咁啦。無得畀面㗎」。職工盟介入後,李卓人在工潮爆發最初並不在港,一上台都講錯話,「阿人講得最唔好係加人工、減工時,工友感覺唔啱聽就噓佢,話我們97年是1200蚊,現在要求900幾,點會係加工資」!他居中調解,「我當時即刻同幹事講,佢咁樣講唔得,我那時也是工人代表,就跟熟的工友講,等他們傳出去,說他(李卓人)剛回來,很多事未了解,字面上看我們真的是加人工減時間喎」。至後來李卓人與工人一起赤膊遊行,Man哥說便讓工人有同行的感覺。

他口中的阿人、長毛,今天都在獄中。問他工會未來還可做什麼,他直言「現在任何事都無得做㗎喇……好多時睇見報道,」響亮聲音一頓,「個心會好噏,睇住一個個熟悉的人,入獄的入獄,走難的走難,咁點?我土生土長的,感覺自己真的不再熟悉這個地方」。

見盡不公 嘆點解人有貴賤?

Man哥小時候有個自己也說不出由來的志願,「想開間公司,每一個人的收入都是平均分配的」。並不是受什麼《動物農莊》啟發,「可能因為基層家庭出身,見到好多不公平的事,會去想點解人有貴賤?」他讀到小四,13、14歲便出社會闖蕩,「在表行學修理鐘表,夜晚老闆、師兄在打麻將,一過11時,就久唔久有人過來敲門,咯咯咯咯咯。麻將枱的人就叫我『𡃁仔!攞兩蚊派乞衣。』我就打開鐵閘遞上錢,那個人回『多謝多謝,唔好咁大聲喎。』就沒事了」。那是六七十年代的警察。

從大窩口木屋區搬到徙置區,爸爸選過荃灣鄉事委員會代表,以幾票落敗,又幫忙籌建大窩口邨街坊福利會,「在大窩口道尾與葵涌邨接壤之處,(循道衛理聯合教會)亞斯理堂隔籬,有一座單層村屋,我老竇的籌款方式是搭戲棚、放電影,因為他以前在鄉事委員會專搞娛樂活動」。「睇唔過眼就出聲」的父親是他的偶像,Man哥90年代搬到葵芳,開始加入互助委員會及街工,可說都有父親影子,不過他更獨有天生個性,還是少年的他竟提醒過老爸應酬之餘想清楚自己的真正追求,別要迷失在飲飲食食的利益關係中;未到廿歲,他就因在紗廠醞釀罷工而被炒。

「工會是我們的,不是我的」

時間回到2007年的戰場,天光道上這個紮鐵工人不簡單,他帶着社區組織的經驗,與從職工盟回到街工做幹事的麥德正聯繫各方,首場遊行當過一人糾察、上過電台做發言人,罷工得到社會各界團體支援成立基金,工潮最後在政府介入下,以日薪加至860元、工時回復8小時的談判結果告終。這場工運雖被視為慘勝,但Man哥形容,之後紮鐵業團結工會初成立的一段時期,是他最接近理想的時候。

他十多年來當過工會的副理事長、理事長、總幹事,扶育工會成長,「無所不用其極」,試過以退會要求理事湊夠250會員;開工背囊常備入會表格和收據,「好多時食完中午飯,就在地盤門口成班吹水時,慢慢將話題帶出來,『熱呀?最難頂咩時間呀?我們在爭取什麼什麼……』」不是像傳教嗎?「係㗎,基本上搞工會就是傳教,講道理㗎咋。」他叮囑一眾理事開口別說「我個會」,要說「我們個會」,「工友常說『你個會點點點』,唔好意思,這個會不是我的,你也有份,工會是我們的,這是Man叔很堅持的」。

工會爭取過酷熱天氣下紮鐵工可獲15分鐘休息,他嘆「爭取了又取消了,無人夠膽提」,「這幾年難聽講句,我也有少少累了,風光過也無奈過,就像近年,商會亦不再跟我們傾,因為淡(市),佢可以唔使理你工會,但最無奈是什麼?商會減人工,工人不服來找工會,要求他們上來傾一傾點做,因為不可能有被告無原告,如果你唔願出來,唔好意思,工會係做唔到任何嘢,但倒過來就會被人在背後說:『×!工會都無×用,乜×嘢都做唔到。』喂,真係做嘢嘅人個心好噏㗎。商會點解要畀面你哋?全因背後的會員,如果連最基本付出都唔肯,沒人支持下,孤身上戰場咪盞送死」。

埋班之難在行業特性

紮鐵工潮作為2013年碼頭工潮的先聲,他當年也有帶物資到場探訪,更有碼頭工人了解紮鐵行業及工會更多後,毅然轉行;2018年海麗清潔工罷工,他亦與工人交流行動心得,後來外判商另派工人補位,聽到有人單人匹馬去阻止,他提醒得群起去做才行得通。當最基層的清潔工人都願意站出來,他看海麗事件是香港工運的頂峰,「之後就是如何維繫的問題,是個樽頸位」。2007年後他曾想過將工會開枝散葉,依工人住址劃分出幾個地區分部,「有時出來喝喝啤酒,連結在一起」。可惜有心人不多,未能成事。

工會埋班之難,在於建築行業的特性,「這行業的工友,階級不斷輪替,今天是勞工階層,明日老細賞識你,畀個蛇頭你做,就變管理階層,後日我炒嘢畀你做(把工程判給你做),你就是資本家。到大後日有些什麼搞唔掂,又回復工人身分」。他說工會成員最高峰時400多人,現餘下不足百人,「去年疫情開不到會員大會,要工友自己上來交會費?唔好玩啦。開班也是收會員方法,去年亦因疫情cut了一些班,我都有些意興闌珊,看不到前景,收了會費好似對會員不負責任,不如唔好咁積極發展住,睇定啲先啦」。

Man哥是建造業議會與職工盟合作的紮鐵技能提升課程導師,學員修畢後可考大工牌,「以工會價錢,大工每日實收2550元。沒大工牌的話,白紙(新入行)都1000至1200元;中工一定資歷,可以是1500至1800元;大工的工資(市價)大約在1800至2400元吧」。這期課程最後一堂將在10月3日,也就是職工盟召開特別會員大會討論解散議案的一天,「都好嘅,無後顧之憂」,但他擔心若未來不再教班,紮鐵工考牌會更難,「我對學生修課的要求比考牌更嚴」,「我常跟學員講,一般人是窮一生積蓄才買到層樓,如果做得太馬虎,做我哋呢行,本住個良心來做,倒過來想,你起咗層樓,你夠唔夠膽買先?對得人對得自己」。

不想工人送死 不強求育新血

工會未來何去何從,此刻是未知之數:「其實法例上工會有正式註冊,是不受工盟解散影響,但好老實講,沒了後期支援,大部分理事都是工友,很多法例不熟悉,始終會有影響。或需視乎地盤工會如何,他們資源暫時比紮鐵工會充裕,看看會否可以幾個地盤相關工會合併。」職工盟的建築業屬會包括建築地盤職工總會、紮鐵業團結工會、建造業議會職工會、混凝土業職工會、香港泥頭車司機協會,「不過這些都要紮鐵會的理事、會員同意,以及如何連繫地盤會,突然這樣是有點手足無措,但無辦法」。

紮鐵靠巧力不靠死力

在這罷工的馬路上,他親耳聽過警察私下傾談:「唔好惹怒他們呀,他們手瓜咁粗,鋼筋都拗攣,手都拗得攣呀。」他聽到都笑,鋼筋哪是徒手來拗?我們站在路邊,Man哥指着對面那些昔日公務員合作社興建、各具特色的樓房,解釋什麼是紮鐵,「我們將鋼筋依圖裁剪到合適規格,之後用機器屈到合適形狀,再紮成骨架」。我問紮鐵是不是用上力大如牛的死力?「好多嘢邊有用死力吖,要識點用技巧,力好多人都有,但要識運用,就好似一條很重的鐵要豎起不難,反而又長又幼的鐵不重,一抽起上方會歪,一切都是技巧,要用巧力。」

他說與資方談判,取中庸之道,「又傾又砌,用各種方法盡量平衡意見,不可給人霸道(之感),咁別人才同你傾。他退時我進,他進時我也要懂得如何退」。如今什麼都做不了,他自今年起也不強求培育工會新血,「現在這樣的政治形勢,搞工會全部綁手綁腳,唔知幾時踩到紅線,甚至踩到地雷,紅線最多拉,地雷分分鐘死,我是不捨得,但不想推工人去死,要催谷他們也不是這個時間,如果未踩入來,不如放生佢啦」。

看Man哥鐵漢一條,他卻多番形容自己低調慢熱,凡事習慣先看清形勢再行動,「放低未必表示退,適時放開,個人會好啲,也是讓自己做好準備」。他稍拉下口罩,吸了幾口煙,說扛住工會多年,幸得太太不介意他這股傻勁,兩人當年在街工認識,憶起罷工期間電台訪問他時,播出太太錄音說「老公辛苦了,記得休息」……他爽朗的聲音又忽然停住,說不下去。Man哥其實好眼淺。我向曾任職工盟幹事的朋友打聽過,形容他人如其名,做事總是義不容辭,他最後也嘆句,別人慣了有事找阿Man,有時煩惱都不知跟誰說。此時一個講電話的阿姨路過說「人嘅嘢」!我們相視一笑,他學着重複「人嘅嘢,哈哈哈」。我勸別硬撐呀,他答自己都有方法排解情緒,在電話開個武俠小說app,這陣子看《大唐遊俠傳》。難道你的Man就是從小說學來?他戚戚眉笑說:「Man唔man無得學嘅,型唔型是天生,Man叔來講,你唔好嗌我靚仔,不過我幾有型,型可以型足一世嘛,今時今日,腰骨挺到直直,幾有台型!」

文˙ 曾曉玲

{ 圖 } 黃志東、資料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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