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重陽臨近,又到祭祖掃墓的時節。自小聽慣長輩告誡「唔好周圍亂望」,令許多人視墳場為陰森可怕之地,不過細心觀察會發現遍地都是歷史教材。最近華人永遠墳場管理委員會委託專家,復修幾本於墳場沿用百年的文獻。泛黃紙頁上的一撇一捺,記錄着香港的舊風貌、舊時代,響噹噹的華人精英名字,更牽連出千絲萬縷的家族因緣。墓地之間,屹立不倒的墓誌銘亦默默述說着許多生平故事,讀其文字,賞其意義,有如聆聽歷史的回聲,意味深長。
(本版部分相片經處理,以保障下葬者個人資料)
文物復修專家方惠燕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觸碰書角,翻開眼前這本比在場人士年紀都大的文獻。「1915年3月7日」,那是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的首條下葬紀錄。這一年,由18名華人領袖向政府不斷爭取的首片華人永久墓地終於啟用,沒宗教背景的華人,從此有地方安心長眠。方惠燕繼續翻閱葬冊,蔡元培、鄧肇堅、區德、唐紹儀、利希慎等響亮名字,沉睡在這些剛復修好的泛黃紙頁中。「這本葬冊超過106年歷史,好珍貴」,她滿足地說,「我復修完都好開心,邊做邊看內容,裏面有好多東西看,好有趣」。
膠紙特性不一 清除最頭痛
受華永會所託,方惠燕在這半年來與拍檔合作,復修了多本墳場文獻,包括該會逾百本文獻中,歷史最悠久的1本下葬紀錄冊、4本俗稱為「大簿」的墓地配售簿,以及4張逾半世紀歷史的墳場地圖。若在今時今日,這些資料大概會被存放於雲端文件上,敲敲鍵盤便可輕易修改、查閱,但在電腦未普及的年代,記錄資料全靠員工手寫。「他們寫的時候,沒想過會用這麼多年,爛了就貼膠紙,用釘釘,有一本甚至用到每頁都爛。」簿冊一直沿用至1980年代,才逐漸被電腦取代。
記錄了一甲子資料的書冊,復修起來甚具挑戰。除塵,除釘,除膠紙,修補缺失裂紋,最後修復書殼,甚或需要重新訂裝,每個程序,一步都不能少。讓方惠燕最頭痛的是,前人用過的宣紙、膠紙款式多達十來廿款,款款特性不一,「有時都會氣餒,啲膠紙起極都唔得,一起就爛,點呢?幸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試來試去,原來用熱水swell膠紙,這些animal glue就易搞好多」,她以一腔專業化學家的口吻說道。
「留名」非泛泛之輩 如華人精英家族史
看方惠燕現場示範,單是去掉一張膠紙也需時10分鐘,那麼處理每本多達200頁、厚重如磚的文獻,過程豈不非常漫長?方惠燕興致勃勃地說,自己雖然讀化學出身,但愛讀歷史,更是遊墳愛好者,「讀書時我已好喜歡去墳場看不同事物,看名人,看園林,看雕塑,我甚至去澳門看過傳教士馬禮遜的墓」。這次復修,她當然不忘一邊工作,一邊細讀文獻內容,字裏行間,竟發掘到不少趣味,「看大簿,會見到誰買了墓地,八卦一看,原來他都有幾多老婆,幾多妾侍,塊地葬了這麼多女人」;又如比較下葬者的地址,她發現「地址全都填香港島、什麼什麼洋房,你就會看見以前社會是怎樣,什麼人會葬在這裏」。
能夠在上述文獻中「留名」的人,很多都不是泛泛之輩。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作為首個無宗教背景的華人永久墓地,有不少達官貴人、名門望族下葬在此。千絲萬縷的人物關係,整理起來,有如一部龐雜的華人精英家族史。方惠燕現正為其他公益機構復修文獻,她笑言那些華人精英大名「老是常出現」,「你會見到那批人真的做好多慈善」。起初華永會不夠資金建墳場,也全靠區德、何啟等社會賢達捐獻,大簿中就記載了他們優先購買墓地,把墓地分予親朋戚友的配售情况。
「昭和19年」 呈現日佔歷史
誠如方惠燕所言,這些看來一板一眼的資料,其實甚為人性化,能反映舊時代歷史、文化的演變過程。方惠燕翻到一頁,「昭和19年4月3日」,那是日佔時期,軍政府把紀年制度及香港街名改頭換面,「1944年」被喚作「昭和19年」,「太子道」被易名為「鹿島通」,「皇后大道東」則是「東明治通」。由文字帶來的趣味還有很多,例如一本大簿由頭翻起,可見每頁的角落,皆以毛筆字順序寫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是以千字文標記的墓地字號,當時社會尚未流行用阿拉伯數字分類,不像後來的將軍澳、柴灣華人永遠墳場以第幾段區分墳場區域。舊時代的文雅,都遺落在老檔案中,復修就像連結昔日時空,讓人重讀舊香港。
「我們復修的方向,不是令文獻變為全新事物,而是以最少的干預,盡量保留其年代感、歷史感。」修復過後,原本脆弱的書脊回復健壯,重新釘裝的紙頁,再不需膠紙或外物承托。而紙張厚實的觸感、泛黃的顏色則無甚改變,恰如這些文獻應有的歲月面貌。華永會正計劃展出這些文獻,好讓後人得以重溫前人步履,把華人落地生根的歷史故事繼續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