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決鬥故事:〈竹林中〉《最後絕鬥》《熙德》並談

文章日期:2021年11月07日

【明報專訊】英國大導演烈尼史葛(Ridley Scott)在2021年,先後推出《最後絕鬥》(The Last Duel)和《GUCCI名門望族》(House of Gucci)兩部電影,一部是古裝,另一部是時裝,《最後絕鬥》的全球票房成績欠佳,且看Lady Gaga主演的《GUCCI名門望族》能否吐氣揚眉。《最後絕鬥》是片長兩個半小時的歷史劇,令人想到《羅生門》般的敘事結構。更進一步的是,從《最後絕鬥》與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的法國古典主義悲喜劇《熙德》(Le Cid),我們可以進一步了解法國古代男性的尊嚴與抉擇。

〈竹林中〉:也許沒有決鬥

黑澤明的經典電影《羅生門》(1950),令羅生門一詞人所共知,而羅生門效應(Rashomon effect)也成為專門術語,電影改編的主要是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竹林中〉(原刊《新潮》1922年1月號),而不是同題的〈羅生門〉。為了集中焦點,本文只談〈竹林中〉。

從〈竹林中〉,我們注意到芥川龍之介的「故事新編」手法,小說〈竹林中〉取材自《今昔物語》卷二十九「本朝及宿報」(可參北京編譯社譯周作人校本),第二十三篇〈攜妻同赴丹波國,丈夫在大江山被綁〉,故事是因小失大的一場教訓,丈夫以弓換陌生漢子的刀,反受威脅,丈夫被牢牢綁在樹上,而妻子就被漢子加以輕薄,事後妻子為丈夫鬆綁,罵了他一句,丈夫無話可說,繼續上路前赴丹波國。最後作者現身說法:「漢子總算有些良心,雖然是個強盜,卻沒劫奪女子的衣服。男子真是太不中用了,竟在深山之中,把弓箭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可算是愚蠢至極。」當然,這個小故事並沒有後來〈竹林中〉的深度。

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竹林中〉的焦點當然是現代敘事技巧,文本由7個段落組成,分別是「樵夫答典史問」、「雲遊僧答典史問」、「捕役答典史問」、「老嫗答典史問」、「多襄丸的供詞」、「來到清水寺的女人的懺悔」、「鬼魂借巫女之口所說的話」,而各人的獨白反映每個人都有身分、私見甚至秘密。

一些日本近代文學研究者兼芥川龍之介專家,已指出〈竹林中〉不單新編了《今昔物語》的故事,也吸收了美國小說作家比爾斯(Ambrose Bierce)1907年發表的短篇小說〈月光之路〉(The Moonlit Road),小說是三段體,最後又是借靈媒之口說出死者的話,而真相同樣是教人茫無頭緒。另外羅勃特白朗寧(Robert Browning)的長篇敘事詩〈指環與書〉(The Ring and the Book)、意大利劇作家皮藍德婁(Luigi Pirandello)的《是這樣,如果你們以為如此》(Right You Are (if you think so))等作品,皆可與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比較,甚或產生了影響。

〈竹林中〉反映了不同人的身分和觀點,樵夫、多襄丸、女人3個人嘗試隱瞞並製造利己的真相,3個人都是自私自利。小說中主管緝捕的典史沒有直接放話,最終也沒有定論,讀者首先閱讀了4個人答典史所問,而答話人有時會鸚鵡學舌般重複問題。

第一個答問者是樵夫,他是發現屍體的人。樵夫說「沒有看見什麼兇器嗎?沒有,啥都沒有」一句話已教人感到十分可疑,而小說結尾正好前呼後應,以鬼魂借巫女之口所說的話,揭穿了樵夫的話。樵夫想必躡手躡腳,伸出看不見的手,偷了小刀,令武士身亡。

第二個答問者雲遊僧,代表了宗教的角度:「我做夢也想不到那個漢子會落到這麼個下場,人生誠然是如過眼浮雲。哎呀呀,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多麼可憐!」雲遊僧的話可以是結論,但話說在頭,已無足輕重。

第三個答問者捕役,帶出一重真相,但他的推論不一定對。捕役直指多襄丸只是「臭名昭著的強盜」,「也是個好色之徒」。至於第四個答問者老嫗,提出一些背景,包括死者是若狹國府的武士,女兒是閨女。

〈竹林中〉最後3節是3個當事人的話。多襄丸果然是好色之徒,也是賤視權貴的法外之徒,在供詞中直言:「你們殺人不用刀,單憑權力,憑金錢,往往還僅僅憑了那張偽善的嘴巴就夠了。不錯,血是不會流的,人還活得好好的——然而還是給殺了。想想有多麼罪孽呀!誰知道究竟是你們壞還是我壞呢?」

〈竹林中〉就像《今昔物語》的故事,多襄丸騙了貪心的武士丈夫,不殺害男人,又把女人弄到手了,意想不到的是女人要求多襄丸和武士之間,總得死一個,哪個活下來,女人就跟從誰。據多襄丸所說,二人決鬥,大戰23個回合,就把武士的胸膛刺透了。多襄丸強調「他是天下唯一和我交手到20回合以上的」。這回最後絕鬥好像是一場難分難解的大戰,而被捕的多襄丸自知必死無疑,死前但求一點強盜的榮名。

來到清水寺的女人懺悔道,自己被污辱,丈夫蔑視並憎惡自己,女人感到羞恥、悲哀、憤怒,於是殺了丈夫,但沒有能耐去死。女人的話令人心生憐憫,可是鬼魂借巫女之口所說的話,與多襄丸的供詞,以及妻子的懺悔,迥然不同。

在丈夫眼中,妻子並不貞烈,多襄丸也沒有與自己大戰23個回合,最後受辱的武士用小刀自盡,「這當兒有誰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身邊來了。我想掉過頭去看一看,但是不知什麼時候我周圍已經昏暗下來了。什麼人——不知是誰,用看不見的手悄悄地拔掉了我胸口上的小刀。同時,鮮血又涌到我嘴裏來。從此,我就永遠沉淪在冥世的黑暗中了」。

黑暗的不單是冥世,還有人世。

為什麼小說有這麼負面的人性觀?芥川龍之介在一個世紀前所寫的世界,是一個沒有正義的世界,無法判斷對錯,只留下人性的污點,現世的罪惡也無法解決。3個涉事者多襄丸、女人和武士,加上第一個答問者樵夫,共同反照出人的傲慢、妒忌、暴怒、貪婪及色慾。世間充斥罪惡,死者借巫女之口,道出人心詭詐。

中世紀法國騎士的準繩

早在1977年,烈尼史葛已於首部作品The Duellists,用決鬥為電影題材。《最後絕鬥》就以14世紀末的中世紀法國為背景,拍攝一件強姦案,以至最後的騎士生死比武。

中世紀文學專家艾力積格爾(Eric Jager)的歷史著作The Last Duel: A True Story of Trial by Combat in Medieval France,已提供大量資料。據艾力積格爾所說,他前往諾曼底和巴黎發掘手稿檔案。「著作成果是建基於原始資料的真實故事:編年史、法律紀錄和其他倖存的文件。」至於《最後絕鬥》3三位編劇妮可哈洛芬瑟(Nicole Holofcener)、賓艾佛力(Ben Affleck)、麥迪文(Matt Damon),就基於書中的史實再作演義,畢竟古人的對白還是要創作想像。

電影的敘述方法,是採用了《羅生門》般的敘事結構。《最後絕鬥》展現出3個主角互不一致的憶述,嘗試貼近真相,表面上也突出了受害女性的角度,以及她的尊嚴。

1928年,普雷斯蒂奇(Edgar Prestage)主編的《騎士制度》(Chivalry)一書出版,第三章正好專論法國的騎士制度,學者希爾斯(F. S. Shears)從法國11世紀武功歌(Chanson de geste)《羅蘭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說起,從史詩中可見法國騎士的力氣與勇氣,更是基督教信仰的捍衛者,但隨着宗教熱情衰落,騎士的準繩開始世俗化了,一改而為對於婦女的愛與服務,騎士戰鬥是為了獲取心愛女人的歡心。

《最後絕鬥》中,宗教與愛情都不重要了,一宗強姦案發生於1386年,瑪格麗特.德卡魯殊(Marguerite de Carrouges)控訴的對象,是丈夫的好朋友傑克.勒格里斯(Jacques Le Gris)。瑪格麗特的丈夫尚.德卡魯殊(Jean de Carrouges)是騎士,他一心挑戰到底。由於法庭上各執一辭,法國皇帝查理六世就讓勒格里斯與德卡魯殊一戰定生死。丈夫決鬥前,瑪格麗特生下孩子。為了個人性命、家庭和公義,她希望丈夫勝出。果然,丈夫勝出了,而瑪格麗特倒成為了陪襯。《最後絕鬥》刻意在女性尊嚴之上,更加強調男性的英名、勇敢和力量。

14世紀法國騎士的世界裏,基督信仰和騎士威望已不如以前,命運女神抬頭(電影中所謂的生死由天,似是命運裁定,但更多是人力致勝),公平決鬥、尚武精神、個人榮譽,還是不可缺少。電影的文本是從男性中心的視點,重溯法國歷史中一場生死決鬥,以至14世紀的時代環境。

《熙德》:陷於悲哀的依違裏

法國特別多關於決鬥的故事,例如有大仲馬(Alexandre Dumas)的兩部小說力作《基度山恩仇記》(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和《三劍客》(The Three Musketeers,又譯《俠隱記》、《三個火槍手》)。法國劇作家高乃依的悲喜劇《熙德》,也有決鬥情節。

《熙德》是17世紀的劇作,戲劇內容是羅狄克(Don Rodrigue)與施曼娜(Chimene)是有情人,可是他們的父親由於國王選太子師傅一事而爭執。怒火中燒之下,施曼娜的父親高邁斯伯爵(Don Gomes),打了傑葛(Don Diegue)一記耳光。羅狄克老父傑葛受此奇恥大辱,對兒子說明前事,希望兒子負起報仇的重任。羅狄克心中面對難解的矛盾衝突,若要為父報仇,難免失去情人,榮譽與愛情難以兼得。羅狄克以榮譽為重,與高邁斯伯爵決鬥,殺死了情人的父親。施曼娜請國王主持公道,血債血償,要求以羅狄克償命。羅狄克拿着殺死伯爵的劍上門請罪,請求施曼娜殺死自己,但她做不到。

由於摩爾人來襲,羅狄克在前線立了戰功,以勝仗贏得榮譽與愛情,以及「熙德」(君王)的美名,可是施曼娜一心要羅狄克受刑,向國王的武士要求羅狄克的頭,自己也嫁給決鬥的勝利者。最終,羅狄克不單贏了對手唐桑士(Don Sanche),更贏得施曼娜的心,國王安排兩人一年後成婚。

高乃依是法國古典主義時代的重要劇作家,《熙德》一劇尤其重視榮譽。格林伯格(Mitchell Greenberg)是高乃依劇作的專家,不單著有專書《高乃依、古典主義與相稱的謀略》(Corneille, Classicism and the Ruses of Symmetry),而且為《法國文學史新編》(A New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寫了高乃依的簡介,他說:「情人被拆散,因為他們都忠於封建的、以家庭為中心的正義,這與他們的內心欲望相衝突。這種情况體現了高乃依世界的基本困境:『責任』——對家庭或國家的義務,或者對於需要在家庭或國家中尋求榮譽和榮耀的某種觀念——永遠無法與『愛』以及個人欲望找到和諧妥協。」

至於高乃依本人,也有妥協的時候,他有自由的創作傾向,難免要為《熙德》一劇付上沉重代價。劇中不嚴守古典戲劇三一律(Three Unities),又混合了悲劇和喜劇,權傾一時的黎塞留(Cardinal Richelieu)授意法蘭西學院,對《熙德》審查,高乃依面對口誅筆伐,不得不封筆3年。

〈竹林中〉的日本男人,《最後絕鬥》的將士,以至《熙德》的英雄,都重視個人尊嚴和榮譽。不論東海西海,心同理同,在古典背景世界中生活的人,都尤其重視這一點。《熙德》中,羅狄克的獨白說得淋漓盡致(見第一幕第六場):

我是如何地感到嚴重的衝突!

我的愛情竟來干涉,反對着我自己的榮譽:

我是要替父親報仇,又要放棄一個愛人。

榮譽激動我的心靈,愛情牽住我的手臂。

陷於一種悲哀的依違裏,或是背叛愛情,

或者忍辱偷生,

這兩方面都使我無限悲傷。

羅狄克選擇了榮譽,但最後又得到愛情。兩者矛盾,但榮譽似乎在先,愛情在後。

進入現代世界,小說致力發現人的幽暗內心,芥川龍之介突出了人性的詭詐,人與人難有互信,黑澤明的改編上乘,面對詭詐與世界傾覆之餘,嘗試憑人道主義的光輝映照破碎人間,而烈尼史葛的《最後絕鬥》表面上為女性平反,實際上歌頌了騎士置生死於度外的陽剛勇武。在價值觀變化不一的時代,矛盾當前,如何抉擇才是正確,又合乎正義呢?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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