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張愛玲的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訪許鞍華

文章日期:2021年11月14日

【明報專訊】從影四十載,三顧張愛玲,然而許鞍華磨劍多年,新作《第一爐香》尚未正式上映,已經出師不利。風塵僕僕的許鞍華,剛從內地帶着電影鋪天蓋地的劣評回來,譬如說選角不佳,馬思純氣質薄弱,彭于晏則練就一身好肌肉,卻不似二世祖,而且對白生硬,拍不出張愛玲原著的尖酸韻味。但許鞍華心情似乎不錯,從容應對千夫指,笑謂做得訪問,預了要答:「我是導演,就要為電影負責,好的壞的都會接受。就算幾不服氣都接受。」跟許鞍華談電影還好,談張愛玲的話,是有一些壓力。畢竟,她就是一個用了半生去說張愛玲的故事,只怕比那些批評電影不似原著的讀者還要熟書得多的資深「張迷」。

相比許鞍華近年其他作品,早聞她要執導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首作《第一爐香》,卻只聞樓梯響,籌備了一段頗長的時間。今年初剛好上映過許鞍華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導演文念中於半公半私跟拍數年,據說本身的構思就是以《第一爐香》的拍板開鏡,作為《好好拍電影》的最後一鏡。儘管紀錄片無緣拍下這一幕,但《好好拍電影》與《第一爐香》始終還是同年面世。

「《第一爐香》就不是拍了很久,我是2017年開始參與,到2018年找劇本和演員,翌年5月開拍,所以我正式投入的時間只是兩年。但電影在籌集資金方面,確實是籌了幾年。」許鞍華形容,拍攝過程尚算順利,前期工作反而相對耗時。「約在5年前,製片人劉韌已經買了小說版權,然後又用了幾年時間才找到大陸電影投資者,最後找我。」

張愛玲作品固然備受香港電影及文學界追捧,而在內地市場,許鞍華認為比較複雜。名氣大,反而很冒險,容易吃力不討好。「張愛玲在內地同樣擁有極多書迷,但他們對電影有沒有興趣是另一回事,有沒有電影人肯投資張愛玲電影,更是另一回事。」許鞍華淡然說。「今次就不算多波折,只是被人鬧得慘一些而已。」

不討好的選角

內地不同年齡層的「張迷」多不勝數,但他們對小說的看法及對改編電影的觀感並不相同。《第一爐香》近乎民憤的選角爭議,無疑亦從此而來。不乏讀者觀眾翻開原著逐一比照,批評兩位主角馬思純和彭于晏,跟小說描述的拜金上海女子葛薇龍和混血二世祖喬琪喬相距太遠。

若按照原著,葛薇龍是有着一張「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裡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至於風流愛玩的喬琪喬,則是高個子,衣著隨性,「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許鞍華接口道:「馬思純跟薇龍觀感上是有一些距離,彭于晏被人說不夠白,其實他亦不是真的很黑,但除了皮膚問題,我覺得不是相差太遠。」

問題是電影故意要不似原著,令演員有更多改變和發揮空間,或是這個版本就代表許鞍華對原著的詮釋?她隨即搖頭解釋:「書中對喬琪喬不是真有太多着墨,薇龍反而是寫得仔細一些。比照起來,馬思純是跟薇龍很不同,我不是特意要求她這樣,但我認為她演得到。其實我一直不覺得電影要跟足原著描述,譬如蕭紅(《黃金時代》女主角),湯唯都不似蕭紅啊,蕭軍(馮紹峰飾演)就更不似。但他們互相有火花,戲中有感情就可以。」稍頓,許鞍華續說:「薇龍這個角色的戲也很複雜,又要呼天搶地,確是難演。她有點像曼楨(《半生緣》女主角)但是比她需要更多戲,演出幅度更大,加上是正花旦,角色本身沒特別attributes,就不像姑媽那麼好演。他們已經在自己可能性之內盡量做好,我覺得是可以接受。其實任何人演都未必討好。」

許鞍華的說法,並非單純出於導演身分,要為演員護短,背後有其文本考究。因為張愛玲本身都是這樣想。話說張愛玲1950年代搬到美國,與好友鄺文美書信來往之間,談論過「活色生香,不怪紅成這樣」的影星林黛。事實上,林黛在1957年主演的《情場如戰場》,就是由身在美國的張愛玲編劇。林黛自殺,對張愛玲無疑是人生一大遺憾。後來當許鞍華拍了《傾城之戀》,張愛玲本人更寫過:「當然我知道《傾城之戀》是我的作品內唯一適合拍電影的,不會再有第二部跟進。《第一爐香》也可惜沒有第二個林黛。」

然而,本身就圓臉大眼的林黛,跟原著形容的葛薇龍有很大差別。或許,是林黛的出現,改變了張愛玲在1943年發表《第一爐香》時的早期人物想像。而張愛玲更不知道的是,《傾城之戀》之後,許鞍華還真的拍成了《第一爐香》。要說忠於原著,馬思純飾演的葛薇龍,或更接近張愛玲後來所想像,與林黛身影重疊的版本。

林黛早被張愛玲認定了女主角不作他選,而據聞馬思純拍攝期間承受不少精神壓力,彭于晏的演出亦跟對上一次合作《明月幾時有》時那個談笑風生的遊擊隊隊長角色有點不同。兩人表面上是自甘墮落與慵懶放蕩,但看起來演出是有點顧慮和拘謹。「要說張愛玲那些對白,他們是沒有辦法不拘謹的。」許鞍華形容,角色形象不一定要跟足,卻很難完全不跟張愛玲原著所寫的對白。「它確實是很文縐縐很複雜,有時你要重複讀幾次才明白。但如果你不說張愛玲那些對白,就會失去很多原著的特色,因為原著小說是靠對白來建立。」

相對而言,演得最為自然,戲份與對白不多,卻對香港觀眾頗有驚喜的角色,可能是由梁洛施飾演的周吉婕。許鞍華聞言大笑:「嗱,梁洛施明明就是最不似原著的角色,哈哈哈。」原著中,周吉婕是一個十五、六歲,幾乎沒有華人血統的的混血少女,也是姑媽梁太太「麾下」相當得寵的交際花。

再創作的1940年香港時尚

張愛玲精於寫人、寫情,更擅長書寫時裝霓裳。《第一爐香》由著名服裝設計師和田惠美操刀,但戲中幾位主角的服飾,顯然有別於一般想像的城中名流,例如姑媽會包頭巾,葛薇龍穿得像個寫字樓秘書,喬琪喬則喜歡穿小背心,配一條闊身長褲(被毒舌影迷嘲笑似民工多於二世祖)。許鞍華就此解畫:「我覺得她(和田惠美)呈現的是一種再創作。一開始她讓我看的model,其實是從一些七、八十年代時裝雜誌裏找到的男裝。」《第一爐香》故事背景是爆發中日戰爭的1940年代,即香港淪陷前夕的短暫奢華:「但只憑歷史照片,不能概括所有人的衣著喜好,你亦不能說當時上流社會真的不會穿成這樣子。」

「和田惠美有許多章法,最初我也不是太明白,它看上去很簡單,其實複雜,每一套衫都有設計。以喬琪喬為例,最初他的衣服只有黑和白,結婚之後轉成絲質,多了藍色、綠色,都是一些更墮落的色調。姑媽本身從頭到尾都是黑色為主,但除了黑色還會配搭不同金飾,跟原著她一出場的描述是相同的,唯獨那件睡袍又不同顏色,而且她還會包頭。包頭也是參考了原著而再設計的變奏,因為當時的人都不是這樣包頭的,應該包在前面。但她特意改為包在後面。」

這成為了電影另一個「不似」原著的地方,但許鞍華覺得,這反而令電影的改編變得有趣:「不能夠單純稱之為前衛,她是從1940年的造型抽出了一些元素,例如與今日有着共通時代感的線條和顏色,然後在衣服上加入了新的設計,沒有脫離1940年,但時代是模糊的。例如薇龍的衣服會是揸腰闊腳,或者A字裙,姑媽就不穿長衫,你真的不覺得他們活在1940年代,好像沒有時代感。但它正正就是有時代感,就算現在看都不過時。」

「她的設計在我看來是成立的。」許鞍華接着說:「在場景上,我們都很想嘗試營造這一種氛圍。它不完全是1940年,而只是某種感覺。如果電影在其他方面都能表現到這種效果,其實就更理想。」

後來,許鞍華打趣說回服裝設計上的最大「敗筆」:「我們唯一做錯的,可能是要彭于晏穿無袖背心(露出太多二頭肌)。」

對原著的最大改動

《第一爐香》除了在服裝上是「再創作」,劇本亦是。但似乎不是太顯眼,尤其在罵到狗血淋頭的選角爭議之下,許鞍華有點感慨,最重要的事情反而容易被觀眾忽略。電影由中國著名作家王安憶編劇,許鞍華提及,兩人對於張愛玲小說的看法並沒太大分歧,然而,在電影佈局和角色設定上,透過重新排序,其實是有別於原著。

「電影主題上沒有改變,只是後面加了三分之一的情節,是關於兩人結婚後的墮落生活。前面則有些場口調動。」而調動過後,意思就有點不一樣。許鞍華續指:「譬如薇龍初時投靠姑媽,姑媽不是真的想培育她去賣淫接客。因為她一見到姑媽就見到司徒協,姑媽知道司徒協已看中薇龍,於是招她進來同住,最主要是為了司徒協而調教她。」許鞍華娓娓道來:「這一點是跟原著有很大分別,原著是姑媽設下圈套讓薇龍掉進來,而司徒協只是其中一個垂涎她美色的男人。」

原著提及,葛薇龍從一開始發現姑媽替自己準備了一整櫥金翠輝煌的衣服,立時明白對方是要訓練自己取悅城中富豪,出入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舞場等等。她起初心有不甘,還自嘲「這跟長三堂子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但3個月的功夫,見識過「浮滑似舞男的年輕人,三宮六嬪的老爺和英國兵」,葛薇龍對扮演交際花的生活已經完全上了癮。

「但我們在電影裏就沒提及其他人,亦完全沒有暗示姑媽將自己的大宅當成高級妓院,沒有關於姑媽要睇睇她們去接客。只不過解讀成上流生活一團糟。」許鞍華答道。雖然沿用大量原著的文縐縐對白,但實際內容略有不同,而事實上,以今日去解讀張愛玲當年的故事佈置,許鞍華坦言是有些於理不合:「姑媽已經是那麼有錢的寡婦,根本就沒必要開妓寨。她淫亂是一回事,但接客、打開門做生意又是另一回事。但我想不到的是,觀眾可能因為前面的角色和對白都太似原著,所以好像miss了這一點,仍然覺得姑媽帶薇龍進來是想她做妓女。」

電影對文本的重組和解讀,是另一個圍繞愛情、墮落與浮華生活的版本。難免會質疑,這些改動是否電影本身不容許描述得那麼露骨,畢竟現在這個版本已被許多內地影評形容為有歪倫常,即所謂「價值觀崩壞」。許鞍華的想法卻剛好相反:「不是意識安全與否的考慮。原著都沒有說得很明確,只不過後面有寫到薇龍不是替姑媽找人,就是替喬琪喬找錢而已。它(電影版)的價值觀其實更壞呀,把豪宅當做妓寨又有幾崩壞?都壞不過現在你是打定了主意,先結了婚才去服侍另一個人,你說是不是更壞?崩壞過做妓女啦。」說着,許鞍華大笑。

電影除了增加了男女主角婚後生活的情節,最後一幕比照原著,葛薇龍還多了一句對白,亦將葛薇龍和喬琪喬的複雜關係牽引到另一種傾向「愛情自主」的選擇。許鞍華想了片刻,才說:「那句對白,本身是很好,但在電檢時我們改了幾個字,恕我一時不察,早知應該將整句對白都剪走,反而沒事。現在好像既多餘又重複,明明故事是說那件事,你又再自己嗌一遍。但本來她不是要說這幾個字。」

想追問送電檢前是說了哪幾個字,許鞍華欲言又止:「但可惜我唔講得俾你聽。」

與張愛玲的半生緣

香港作家也斯曾問:香港的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對許鞍華而言,張愛玲的故事,或者同樣是一個個這麼熟悉,卻又那麼難說的香港故事。

先後改編過3次張愛玲作品,隨着年代與自己人生階段的改變,作為「張迷」的許鞍華,形容自己是愈來愈明白她小說中所寫的人生百態:「同時我亦愈來愈接受她對香港、上海這些地方的內在細節描寫。」卻忽然笑道:「但也愈來愈覺得她的小說結構,其實是不好的。可以說就是沒什麼結構,譬如《半生緣》似章回體又不是章回體,跟《第一爐香》一樣,基本上是soap opera(肥皂劇),加上當時她主要是在報紙連載,情節都不是那麼好。因此改編的難度也很高,如果你不要那些情節,那就不是張愛玲。」但跟足張愛玲原著來拍,其實又有另一問題:「因為外國影展早已看厭這些melodrama,你拍了就不用指望會得獎。」

「在文學方面,張愛玲是好的。她對一個人感情變化的描寫,我覺得簡直是掂到不得了。但故事情節不是。我猜許多研究張愛玲的評論家都會承認這一點,他們便集中談論她的世界觀,她的文字,而不談小說結構這方面。」

而這正是《第一爐香》在選角以外,三度改編張愛玲小說的許鞍華所解不開的心結。「在我看來,要在故事裏找一個電影結構,我是找不到的。」她接着說:「我想用劇本形式去說故事,而不是1、2、3、4、5那麼chronological,但這個故事就是一場一場戲,很難拆開再以電影的方法表達。它有點似舞台劇,當然不是不可以拍成電影,但及不上一個有電影感的劇本。」

或者,正如張愛玲本人(她自己也是電影編劇)所說,除《傾城之戀》以外都不適合拍電影,但許鞍華偏偏一再嘗試,像有點不服氣。訪問尾聲,忍不住探探口風,會不會還有下一個執導張愛玲作品的計劃?「我覺得暫時是一定不會。」答得很快,然後許鞍華再補充一句:「以後都未必會了。我是真的未想到方法克服這個電影結構的問題。或者以後再有人拍(張愛玲)電影會克服到,但我自己不行。」

不拍張愛玲,但還是希望她能像自己的紀錄片,繼續好好拍電影。「遲少少再打算啦。」許鞍華笑着:「疫情之後,我們所有人看待事物的方法都跟過去有些不同。以前我確實是有幾個題材,但不知為何,要現在拍好像已不太可行。我猜要過一段時間才會再拍,要知道自己對這些發生的事情有什麼感覺。」

許鞍華在《好好拍電影》的最後一段訪問提到,體力已大不如前,往後未必再可以勝任導演工作。鏡頭前,她說,希望自己可以拍到75歲。

許鞍華再過幾個月便75歲。葛薇龍的香港故事,一爐香就燒完了。但許鞍華的香港故事,但願能繼續燒,有第二爐香。

許鞍華:香港導演、監製、編劇,三度把張愛玲原著小說《傾城之戀》、《半生緣》及《第一爐香》改編成電影。

紅眼:專欄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

場地提供:香港藝術中心

文˙紅眼

編輯•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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