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地老達人}胡令芳 長者想要的科技,其實很簡單

文章日期:2021年11月14日

【明報專訊】當長者被拒於街市門外,一手撐着拐杖,一手拿着買餸車,瞇着老花眼試圖搞清楚什麼是QR code,香港連續7年蟬聯全球最長壽地區。人口正在老化,長者愈來愈多、愈來愈老,但未必過得愈來愈好。香港中文大學賽馬會老年學研究所所長胡令芳教授是老人科專家,研究老人學近40年,「老人科好着重就是,我們不是要好長命,我們淨係要不需要人照顧」。年屆古稀之年,她笑着分享自己跌下樓梯的故事,身體力行說人要接受自己的確會衰老,重點是如何老得好、老得快樂、老得有尊嚴。

40年努力沒有付諸流水

胡令芳1974年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回流香港後,1985年加入威爾斯親王醫院老人科,任教中文大學醫科。胡令芳回想當時,老人科在香港算是比較新的專科,當醫院資源緊絀,內科和老人科一起爭牀位,偏偏老人科又不是個個老人都收,「唔郁得個啲你又唔要,咁你係乜呀?」胡令芳想做到的老人科,是能夠為老人提供生理、心理、醫院內外、飲食行為等全面的照顧計劃,「不止是做檢查,判斷你是什麼症,吃什麼藥,好多人理解medicine就是這些,咁what about care?」

她舉例,一個中風的老人家,需要物理治療學習重新控制肌肉,但效果不好,可能因為理解能力退化,物理治療師講完又不記得;因為年輕時不做運動,肌肉退化容易無力;又或不吃飯所以無力,老人家心也似海底針,「因為醫院食物真係好恐怖,無胃口食嘢,又無人同我一齊食,或者你自己喺屋企,自己一個人費事……好多元素會影響你的反應,如果你要最好的結果,就係咩都要睇」。

90年代曾辦遙距診症 效果好惜無資金繼續

她一邊在威院巡房教書,了解長者會遇到什麼緊急病情,一邊到沙田醫院研究非緊急的復康服務,「全部無人理的unpopular specialties,我可以在那裏發展」。這些新嘗試包括非緊急救護車、日間醫院,讓病人出院回家後,白天回來一整天做跟進治療,因應病人的家庭狀况、病情等需要,決定照顧計劃、照顧時間。她又試過遙距幫老人院長者診症,「我好記得,醫管局忽然說你們要照顧埋老人院,老人家成日出出入醫院,你可不可以做啲嘢,在老人院解決問題,等他不用經常過來,因為好似有(公共醫療)壓力」。那時是沒有Wi-Fi的1990年代,醫院用電話線設立視像電話會議,醫生、護士、物理治療師、職業治療師、精神科醫生……全部坐在電視機前,為長者診症,效果出奇地好,只是後來缺乏基金資助而無奈結束。

求醫長者增 診治時間愈來愈短

1985年腦退化症是新奇,現在差不多個個病房都有。求醫長者不斷增加,再好的復康服務,都無法應付日益龐大的需求,留院時間要縮短,「在威爾斯住多4日已經望住你,做乜仲喺度,沙田醫院就係17日內,17日又望住你」。日間醫院也縮短,醫管局一句「做乜食埋lunch」,於是由一整天變成上下午更,長者排完隊拿輪椅,做1個小時物理治療就要回家,無時間做全面照顧評估。幾十年的心血化為烏有,儘管推倒重來,她繼續在社區、NGO研究如何推動How to age well,「情况永遠不會static(不變)㗎嘛,你繼續有個責任,繼續point out這些問題」。

中文大學和賽馬會在大埔富善邨設立「流金匯」基層醫療中心,胡令芳在這裏實踐過去在醫院的復康服務概念,提供日間照顧服務,教長者建立健康飲食、運動習慣抗衰老。有腦退化病人照顧者跟她說,如果沒有社區中心,自己就會自殺,她深受觸動,30、40年的經驗不是付諸流水。「因為有voucher,可cover這個服務,政府用錢跟人走的概念是一個way forward,這是我們社會可以做到啲乜的好例子。」社會福利署推行「長者社區照顧服務券」,資助長者使用照顧服務,讓長者負擔到居家安老。「我覺得唯一是這樣發展,你不要什麼都叫政府提供,她做不到。」因為官僚架構太繁複,醫院也一樣。

長者照顧 不是需要機械人

她說起關愛基金曾推出牙科服務,長者拿着醫療券可以看私家牙醫。她眼看自己醫院老人家棚牙問題多多,來來回回也無改善,但無一個老人科醫生知道牙醫醫療券這回事,「醫生都唔知,你話係咪好出奇!」她跟牙醫朋友吃飯,朋友說起這個計劃,她才知道,「之後我返醫院問社工,不如你跟我們講個講座,牙科醫生怎樣申請」,結果社工說不需要知道,因為這不關醫院事,是社區計劃,她想起仍然氣結,「你入到醫院就是醫院嗰part,你出到去就不理你……你話係咪嚇死人吖!」社工忙着填各式各樣申請表格,醫護人員分身不暇,無物力心力為病人噓寒問暖、貼身照顧,缺乏以人為本的關懷,「你想見到一個人,不是10幾個人好像機械一樣,他真的照顧你的,令你感覺是有人關心你」,她輕輕用手指敲桌面,「that's what patients want」。「𠵱家咩都『e』㗎嘛,好多這些科技,事實上長者打電話去醫管局,做電話預約都唔識嘅。」她嘆口氣,打個電話都要按幾次數字才聽到真人對話,醒的老人家會找到竅門,跟她說下午3時最少人打電話,但不是個個都應付得來,「去到咁上下,老人家就會好忟,他打不到電話,你就提供不到care,就要靠人,為了自動化,把長者整到dependent」。她去年底從英國回港隔離也有類似經歷,在機場下載安心出行App被工作人員說太舊,無人教但又要她開GPS功能,令她一頭煙。

樂齡科技真的是老人想要?

科學園的創科公司向胡令芳推銷樂齡科技產品,說可以輔助長者生活,她一看,是一輛上落樓梯的「坦克車」,長者走到樓梯前,自行坐上車,然後下車繼續走,「我真係忟,我話要嚟做乜啫,因為這嚿嘢要12萬喎」。機器原意方便行動不便的長者,但如果行動非常不便,就沒有能力自己上下車,如果有能力行平路又不想行樓梯,大可搭電梯,「成日說樂齡科技,你看科學園發明給老人家的東西,我說,你問他們想要什麼,想看到什麼,唔該你設計一些東西去滿足他們,不是你自己覺得最適合的」。她覺得人們常不當老人家是「識嘢」、是有意見的,其實老人想要的科技很簡單,例如現在智能電視有很多功能,又可以上網,又可以播音樂,可以助長者解悶,但版面太複雜,按鈕太難操作,「可不可以按一個掣就播音樂,一個掣就打電話給屋企人?好過發明啲古靈精怪嘢」。

這些說話她說了好多年,caring要全面、以長者為本,但這些長者服務照舊離地,沒有好好針對長者真正的需要,「你發展什麼新科技都好,不要忘記這班人,他們越老越論盡㗎喎,譬如你60、70歲好叻,你乜都搞掂,但你會退化㗎,這個是必然」。

她把長者的衰老程度形容為「論盡」,「這些叫age related change,我們開始論盡喇,忽然跌倒,我們的行政長官為什麼會跌落樓梯?」她被自己的例子引得發笑,問記者「你會唔會跌落樓梯吖?」她說起兩年前自己也試過跌落樓梯,還跌得不輕,「我穿的那對波鞋,好厚,我在樓梯頂,可能隻腳遞得不太高,我就飛落樓梯」,那是威院停車場前的樓梯,她馬上抓緊扶手,但止不住一路下滑到樓梯底,頭撞到欄杆,天旋地轉,「一坐起身,咦,點解有滴嘢跌落嚟」。最後她要縫針,留院觀察了幾天,她說意外可能跟自己反應時間變慢了有關,最大感受是,「𠵱家行路呢,隻腳要遞得高啲」。記者邀請胡令芳到樓梯拍照,發現她每下一級樓梯都緊盯着梯級,非常專心。

我們可以選擇跌得快還是跌得慢

人打從一出生就開始衰老,器官會退化,腦功能都會退化,胡令芳平時接觸很多腦退化症病人,也明白照顧者心力交瘁,「問題是你唔好當佢係正常人,this is the first thing,佢一路變緊」,而且變得愈來愈差,照顧者怎樣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忟憎傷心也無用,唯有接受,這也是她跟98歲媽媽溝通的心法,「你自己調整囉,無辦法㗎,你當同佢傾偈,但傾來傾去都是嗰樣嘢,𠵱家幾點呀?2分鐘後,又問𠵱家幾點呀?但在她的角度,她覺得同你傾緊偈」。她還聽過創意例子,病人子女在辦公室電話預製錄音,當父母打電話來,就自動回覆。「所以中國人話返老還童係好啱㗎,因為你愈老,it's going backwards,right?」

我們除了要體諒長者的變化,也要預視和接受自己他朝君體也相同,「你唔好驚,有些人好驚死,不停睇醫生,但問題是,你睇醫生都會死㗎其實」。她用手比劃出一條向下跌的曲線,退化、生病無可避免,生命線一定會向下跌,但至少我們可以選擇跌得快還是跌得慢,「你唔好淨係睇醫生、驗血、食藥,有另外一個pathway,唔好老得咁快,呢啲係要靠自己嘅」。抗衰老由生活習慣入手,充足睡眠、營養均衡、有運動習慣,年輕時建立健康儲備,就算將來退化,跌極都有個譜,「現在全世界都擔心腦退化症這個問題,就要maximise你剩番的東西」。她經常思考,說要用多啲腦細胞,既然世界不停在變,人老也要跟着變,「永遠有新嘢,所以我個腦一路學緊新嘢,同時我recall以前做過什麼,看以前的東西怎樣應用在新事物,所以會好忙,keep you active」。

文˙ 朱琳琳

{ 圖 } 蘇智鑫、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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