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仍在尋找方向的反叛者 專訪藝術家、策展人黃嘉瀛

文章日期:2021年11月21日

【明報專訊】我細細個就看《文學放得開》,當然知道有黃嘉瀛(KY)這個主持。上一次我們訪問了工筆畫家陳鈞樂,讀者可能會記得他腼腆溫文,全心全意畫工筆畫。KY是陳鈞樂在中大藝術系的師姐,性格與風格則截然不同:多面向、愛恨分明、毫不害羞。她有好多身分:藝術家、策展人、評論人、節目主持、社會行動者……她的藝術作品和策劃的展覽也有各種形式。已經踏入30歲一段時間,KY會如何看自己過去走過的路,又會如何展望將來?

訪問當天,我們約在中大新亞書院見面。新亞是藝術系的所在地。首先要為KY拍個人照,攝影記者請她在圓形廣場牆後的一條小路擺pose。KY可謂駕輕就熟,利落自信,果然是習慣鏡頭的人。拍攝後我本來打算找一間café坐下來談,但KY就說不如去誠明館藝術系的studio。說來慚愧,我做了3年新亞學生,其實從不知道藝術系的位置。上到去studio,我自己很興奮:水泥牆板,周圍都是一些材料、作品或半製成品,有一種令人安心的雜亂感覺。我們就隨意找了一個牆板間隔出來的小空間,開始談起來。

KY經常獲冠上「烈女」的頭銜,但原來她小時候曾經有個志願,與烈女是絕對的對立:修女。這位會在網台節目大談《愛神之淚》和《指匠情挑》的人,怎可能與修女沾得上邊?「小學的時候,可能因為讀天主教學校,跟住同sister的關係比較close。而我屋企都是天主教的。那時候可能不是好理解修女是什麼。跟住要跟學校去吓靈修,去吓暑假的活動,去摩星嶺(靜修院)。」我:「小學已經要靈修? 」KY:「我曳呀嘛,咪畀佢扚我去靈修囉(笑)。」修女和現在的KY,實在差得太遠。但她卻說:「其實可能差不多㗎咋。我覺得art同宗教差不多,都是講一些好虛的東西,講到信為止。有啲感召咁囉,我想,有一些calling先會做的。」除了想過做修女外,KY因為小時喜歡科學,所以也想過要當太空人和熊貓飼養員。「好戇×,一啲都唔關art事(大笑)。」

迷茫前路 想創作走進藝術

那麼,藝術是如何走進KY的人生呢?中學時,因為有校本評核而要參加課外活動,KY就參加了YMCA舉辦關於創作的暑期班。那時的導師都是文藝界的大人物:韓麗珠、江記、小克、智海。既學創作,也學作文,開始窺探到文藝這回事。此外,雖然曾經愛好科學,但到了高中,理科(尤其A Maths)的成績太差,根本不想讀。於是預科時就轉去玫瑰崗學校讀文科。「最開心那兩年,最開心。玫瑰崗好free的,它好支持你去試不同的東西。」中國文學的老師見她有機會讀大學,就落力幫忙,甚至為她準備了一份厚厚的portfolio,希望她入讀中大中文系,但KY自己則不太知道想讀什麼。她獲得一次放榜前到中文系interview的機會,那時負責面試的是黃念欣。問到為何想讀中文系,KY回答說因為想「寫嘢」。黃告訴KY,中文系而言,創作所佔的部分不是太多,更多是讀關於語言系統、結構等等,建議她不如考慮藝術系。同一時期,KY家人是從事藝術工作的,她就在畫廊打工,而認識了藝術家Phoebe Hui。她分別請教她和韓麗珠應該怎樣選科。有趣地,她們都認為KY對物料、物件比較敏感,又指出要書寫其實未必需要對某種語言的系統非常熟悉。KY於是就把中大藝術放在選科首位,繼而入讀。(值得留意的是,她那時仍有宗教情懷,把宗教研究排在第三。)

對KY而言,在中大藝術系課堂上所學到的不多。她的藝術志趣,反而是在課外慢慢形成的。她入讀藝術系前,已經認識了呂振光。呂的藝術風格令她驚歎:「好神奇囉覺得,好潮呀啲嘢(大笑)!那時候他工作的gallery在觀塘,成間museum咁大。勁潮啦。他擺了一個沙灘入間工廠度喎,搭了個棚,有架爛車喺度,好型啦。跟住DJ打碟咁啦,勁多嘢食嘢飲。即刻覺得好fancy啦contemporary art(當代藝術)。」在學校裏,她唯一喜歡的科,是尹翠琪教授的藝術史,她們也曾一同到四川考察佛教和道教藝術。而其他術科,她都是走堂居多。

畢業作品惹爭議 企硬捍衛

雖然KY經常說自己好乖,但我估在絕大部分人眼中,她和她的作品都好反叛。而這種反叛、衝擊權威的性格,也可以說是在中大形成的。她實在不太喜歡系內的老師,覺得他們不貼近學生:「我覺得他們給予的意見irrelevant囉 。(「唔貼地?」)對呀,又或者他們不是concern你的art practice。他們只是把自己鍾意的東西share給大家,等大家都跟住他做他鍾意做的事。那麼我就做一些我自己鍾意做的事囉。我的aesthetic是如此嘛,即是可能messy一點呀,rough一點的東西。」而畢業作品風波,是挑戰權威的一個高峰。話說當時要做畢業作品,她找了兩個老師指導。但2人都不太理會她,只是分別談了一次。KY認為他們無法解答問題,於是便自己來。結果作品是由12塊玻璃panel組成的大型作品,主題是關於幫助過孫中山的女人。裝置那天,她約了一班同學合作把作品由藝術系運到中大文物館。準時到達後,準備set up,但導師和文物館人員卻不准許。「因為有一個panel是《龍虎豹》的圖來的,即是我剪了一些鹹書的圖,同埋有一些粗口咁樣啦。」KY極度不滿,與對方爭持不下:「你不要現在才來抽秤我吧,我畀你睇嗰陣時又唔×睇。跟住就成班人坐在那裏等他們approve可以給我set。跟住之後我就同他們講,我真的鬧交呀,我和他們在文物館那裏,勁大回音。我開晒啲email,我話我send晒畀你哋,我meet晒deadline,已經grade晒㗎,你唔知我展啲咩㗎咩?」經過一輪爭論,導師和館方人員走進房間開會。「咁我哋就set囉 (大笑)!跟住set了之後就走啦,即刻走啦梗係。」後來導師瘋狂打電話給KY,但KY當然不接。最後館方唯有用一條紅白膠帶把作品攔住,繼而放一塊牌,寫住不適合18歲以下人士觀看。「全部人都睇到囉(大笑)!」

差不多同一時期,又發生另一個藝術風波。KY有位喜歡「收兵」的朋友,租了新亞錢穆圖書館的2樓展場,準備用一個相片展覽檢視自己的感情關係。話說這位朋友的其中一隻「兵」,常常要在地上和她的狗一同睡。KY就建議自己扮狗,然後影了一輯相,無著衫的。館方當然出手阻止,但一些同學見到,便影低那些相。「跟住就share啦,跟住就有點viral,有一些新聞囉。多數人識得我,都是因為那輯相。跟住加上這件事(文物館風波),就搞到我好似好反叛咁樣囉。(「都唔係好似好反叛,都真係幾反叛……」) 我好×乖,填妥手續申請space,又準時交文(笑)。」

畢業前後,KY做過各種散工,好能維持可以創作的生活。她做過拍賣行,也想過以此為職業,但又不想全職做這一行。然後當過電影的美術助理,曾為《明報》〈星期日生活〉(對,就是大家正在讀的這一份)寫專欄和做一些封面設計,也做過香港電台的PA。幫《明報》的時候,令她多了一些exposure,因而開始有一些策展人找她做作品。到了《文學放得開》的時候,已經是全職藝術家了。除了做作品,KY自己也做了策展人。

在我看來,KY的藝術作品好像無一條好清晰的主線貫穿其中。她也同意:「Impulsive囉,或者intuitive啲囉。我其實想到就做㗎喇。」確實,頗容易在其作品中,看到一種隨意,並無太多精心設計。至於主題,似乎好多都是關於自己。「其實一開始是因為我無錢請人影,就影自己囉。好似畫家畫自畫像,都是先畫自己,畫得好一點先去做其他人。不過我就不太想做他人。因為人家想點關我×事咩,唔好搞人……即是我有興趣知道的,但我不想改變他們,或者不想他們exercise我想的東西。那麼我唯一可以govern的人就是我自己啦。」KY對自拍這回事很有興趣。是否想要表達自己?「其實反而不是向外project喎,而是向內省思多一點。我做完出來都未必是想加深人家對我的認識。我是想加深對自己的認識多一點。即是愈做就會愈minimize自己。我覺得如果做single work的話,確實會令人感覺好self-absorb的。但是如果你做一系列的work,或者你將你自己fragile的位,好誠實地袒露出來,告訴人你如何deal with的話……我覺得反而可以remind到我自己要humble一點。」KY碩士論文的主題,是黃麒靜的歌《你刪掉的自拍是真正的你》:「其實我一路都在處理緊這個問題,就是你幾時先可以不刪掉你那些好核突的selfie。」

藝術路尋共鳴 堅持反叛

至於策展方面,KY好多時都和NGO合作。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公營機構(包括博物館)往往不會去碰KY關注的題材。「即是我做一路咁耐以來,好似社會福利署咁樣啦,不知為何總是在做這些(題材):有做罕見病、貧窮兒童、 做婦女、婦女勞工、低收入人士。我將會做盲人、精神病、做LGBTQ。這些全部都不會……外傭、migrant pride、新移民,它們都不會納入去」。KY即將做博士生,本來想研究藝術家工會,但近來在思考另一個關於對抗制度的議題。她好喜歡一個美國的無政府主義者,叫Christopher D'Arcangelo。這人曾鎖自己在世界各大藝術館的門口抗議,拒絕談判。又曾在羅浮宮突然把一幅畫放在地上,逃走後發表宣言,質問誰給予博物館或畫廊權力,在畫上加上框架和膠面,令大眾無法欣賞畫作本身。「這件事纏繞在心入面好耐,還有我覺得好似找到一些共鳴,我找到一些和我想法一樣的人。所以現在我覺得,at the end我都是想做這些事。」就是反抗某些建制和制度,挑戰一些權威。雖然反叛,但KY也是一個非常實際的人。好多人會有錯覺,以為藝術家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但其實藝術家也要生活,也要處理生活上的種種煩惱。問到她有否遇上過一些艱難的時期,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回答:「我覺得長期都是,𠵱家都係咁(笑)。我會思考如何退休囉(大笑),退休之後會如何囉。我不想教書喎,但如果你不教書,就無強積金。唔通你買儲蓄保險咩,如何供得起?即是會思考這些好實際、好實際的問題㗎。」

「我就是在等待一些sign」

回顧過去30年的人生,KY覺得自己渾渾噩噩,缺乏一個anchor,不知道自己想專做什麼。有時會因某些事情而出聲,但過了一會又算了。所以她認為自己仍在尋找。她曾在某訪問說過,想35歲就自殺。現在已經30歲了,她笑言:「好灰囉,減唔到肥囉,啲metabolic rate低咗好多囉。」她回想自己曾經養過的金毛鼠,看着他們老去,有一種傷感。「跟住(牠們)去到好老的時候,好弱啦,甩頭甩髻啦,跟住生腫瘤,生到一嚿嚿,好辛苦。我都好不開心啦,因為牠們要死了。又見到有些人老了,好似好helpless。好多事情已經不是自己做到,但還是生勾勾。我覺得這一種無能為力……我覺得不想如此。」小時會覺得35歲很老,但現在似乎即將就到,KY就笑說或許可以延後到60歲。

雖然以往無一個清晰的坐標,對於繼續成長也無好大的渴望,但KY覺得經歷了這幾年,自己也總算慢慢找到一些方向。2014年是第一個轉捩點。「雨傘的時候呢,我都還在打好多工。但雨傘之後,我就只做art。那時候就好清晰。 因為過了雨傘之後我覺得,你後生都無什麼可以輸,那麼不如豁出去一點吧。或者再大膽一些,或者你是被這個世界需要的。」另一個重要時刻,當然是2019年。「2019年之前、運動開始之前,我是好想走的,好想出去玩,好想去外國讀書,例如去New York,好想去其他地方,for good。因為我覺得好悶啦,在香港。但過了2019、2020,我就好清楚我不想走。我覺得,我就是在等待一些sign。每一次我有大轉變的時候,就是等待着一些sign。我想我是那些終極花生友,好期待有好大的事情發生的那些人。即是如果有一日,那些museum冧×晒,我就會好high㗎喇。」現在KY會繼續做藝術、做策展,也會開展博士生的生涯。到了40時會否變得不惑,真的要到時才知道。KY:「好廢、好廢(笑),人家三十而立好勁㗎嘛。」我:「其實好多人都差不多(笑)。」

後記

每次都問受訪者有沒有深刻的書或影視作品,今次終於出現了動漫。KY近來好喜歡的一套動漫,是《來自深淵》。她前後講了4次「好好睇」。「因為它是小朋友冒險故事啦,但超黑暗啦,所以我就覺得好共鳴囉。因為我覺得自己還是好細個㗎咋,可能因為我無家庭負擔啦……但係真的好dark,好×dark,好變態囉。沒有最衰,愈寫愈慘呀佢哋。」暗黑系動漫也是我之所好,等我也找個時間開來看看。

文˙莫哲暐

圖˙蘇智鑫

編輯•歐陽德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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