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董啟章推出最新長篇小說《香港字: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港台兩地備受矚目。繼二○二○年《後人間喜劇》在台出版後,相隔一年再度推出新作,同樣由新經典文化出版。小說構想源於去年版畫工作室策劃的「字裏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展覽,內容以傳教士歷史、活字印刷、版畫等元素編織沉寂已久的香港故事。
訪問當天相約於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JCCAC),靈感來自早前讀到小說選段:女主角賴晨輝到石硤尾一座由舊公屋活化改裝而成的藝術綜合大樓,首次拜訪展覽策展人容女士。頃刻之間,想起了JCCAC。信息傳去,不消幾分鐘,收到回覆:「訪問前,要不要上去八樓的版畫工作室拍些照片?」地理、時空、小說三種元素一拍即合,「字靈人傑」,或是如此。
新經典文化在新書上市前,推出限量一百套「公益版」特別套裝,內含小說、鉛字組和藏書票,每售出一套將捐出台幣五百元予香港版畫工作室,支持「香港字」重鑄計劃。董啟章為公益版鉛字組親自挑選四顆字粒:「愛者不懼」,出自委辦本《新約全書》,意指「在愛中沒有恐懼」。
因它以「香港」命名
「香港字」從何而來?歷史追溯至十九世紀初英國倫敦會傳教士來華傳教,馬禮遜作為其中第一位傳教士開荒牛,嘗試以木刻雕版方式印製中文聖經。及後台約爾延續其意念,着手開創中文活字鑄造工程,後來才出現香港字。小說的題材以活字印刷歷史為基調,鈎沉一筆潛藏已久的香港字故事。如果說是一本「寫給香港」的小說,實不為過。香港字在香港完成生產,它的誕生將相差一個半世紀的賴晨輝與戴復生連結起來,而晨輝的家族背景也與香港歷史接軌,故事中堆積層層疊疊的歲月、記憶與文化交錯,一部小說可以承載的比想像更多。董啟章提出,歷史不會自在自明,自己這次無意以史詩式長篇寫歷史小說,他反而重視在筆下展現今人「追溯、想像和重構歷史」的精神面貌。「這部小說寫的是過去,也是當下。」當下與十九世紀的時空接軌,軌道迴圈鋪展於字裏行間,這次,董啟章要帶讀者走一趟時空穿梭之旅。
小說家看展,時時都能感應到藝術品的靈光嗎?創作欲望從何而生?
「(當時)很偶然地看了這個展覽,首先被『香港字』這三個字強烈吸引。如果這些字換成『倫敦會活字』、『英華活字』,事件的意義仍在,不過感受不會如此強烈。看展後,回家後立即想開筆寫小說,我想,書名一定要叫『香港字』,不可以是其他。」意念確立,毫無猶豫,只因它以「香港」命名,彷彿牽一髮動全身般,由內到外,「香港字」激盪着小說家的靈魂。不過,如果聽過「董富記」五金小工場或讀過《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讀者,應該可勾連起背後另一份更深厚的記憶。
收到《香港字》印製成書後,董啟章靜靜地將鉛字、藏書票及新作放於父親相片旁,與他分享這份喜悅,他寫道:「一生從事機器零件打造的父親,一定會喜歡這份禮物的。」董啟章自小鍾情於機械、零件,他父親生前就是在深水埗柏樹街開五金工場的老師傅。「我對於琢磨、打造、處理金屬和運用機器這些東西感受強烈,對於機械零件,一直很着迷。」因此董啟章在版畫工作室入口遇到印刷機的頃刻,在他眼前立着的不是一台機器,「儘管我父親不是從事印刷,但接觸到印刷業的老師傅,會想起我的父親……機械就是他的一部分,幫他打造許多零件,他的一生就是與機械為伍」。看見機器,牽動那份心底植根已久的機械魂,這也是影響他寫《香港字》的重要因素之一。
為了不讓意思減損,董啟章坦言堅持書名必須維持「原汁原味」。不過,他曾從出版社角度考慮,想到書名的定位未必能吸引香港以外的讀者,經一輪思考,靈光一閃,何不融入包含歷史緯度、情感元素在內的副題?《香港字——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如點石成金般,遲到的情書,終在二○二一年深秋飄至讀者跟前。
如果在十年前遇見這個展覽呢?
「如果十年前遇到同一展覽,題材始終為我感興趣的,會渴望慢慢研究。但身處於特別的時空底下,內心有種迫切性,知道自己要立即行動,不容遲疑。時間的分別,就在此。」一百五十年前的一套中文活字以香港命名,董啟章有感題材之重要性,而作為小說家,他更期待以小說形式將「香港字」的故事帶給更多讀者,「我想,有很多人都期望聆聽有關『香港字』的故事」。這種迫切性與時代有關,也與普遍港人的心境有關。
「事實上,我對賴晨輝的代入度很高,過程衝擊較大,感覺賴晨輝就好像我自己……賴晨輝想追尋一份文化傳承,但傳承也是令她痛苦的源頭。」因此才出現書腰上那句「也是一本讓我寫到流淚的情書」。賴晨輝的世界充滿恍惚、迷惘、無力……是想表達精神病患者的普遍性狀態嗎?董啟章說,他不想以個案性描述賴晨輝的精神處境,反而想寫出背後生存的一種共通性:「無力、迷惘、精神受困,無法走出的困境,是近年一種普遍的心境。在書寫過程中,至少我會代入許多自己的感受,所以晨輝的角色不是設計出來的,而是感覺到,晨輝就是我自己。」小說家將自己與賴晨輝互通接壤,這次不是角色扮演,而是透過想像、感知小說人物的真實處境,才有了情緒。或者說,賴晨輝的痛,也就是董啟章的痛。如此一來,香港字的故事,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集體創作的Art Work
香港近年掀起一股挖掘本土歷史的熱潮,與社會變化不無關係。從舊照片或舊電影回憶某段歲月,出發點原意是好,倘若不了解較整全的歷史面貌,可能陷入較碎片化/片面式的「復古」。董啟章坦言自己要走的不是懷舊路線,他要寫一本橫跨十九世紀至當代活字印刷史的小說,驟耳聽來規模十分宏大,「當初在構思題材時,資料龐雜。我不想寫得太長,預計十四至十五萬字收筆,有切實的歷史事件為基礎,同時也不能太沉悶,需兼顧讀者興趣」。於是,由梳理大量歷史資料到設定好故事框架,他知道自己要寫的小說橫跨兩個時空,隨即埋首閱讀大量傳教士來華的資料。
有別於過往小說創作,開筆寫《香港字》之前,董啟章曾有系統地聯絡版畫工作室負責人翁女士,亦親身拜訪、訪問從事活版印刷創意產業的姊妹檔,或投身於工作坊,一嘗活字排版與印刷的滋味,當然,背後少不了日以繼夜爬梳各種歷史傳說資料。這些體驗與經驗的積累,讓小說創作從單獨行為變成集體行為:「《香港字》的內容與『字裏圖間』展覽互相呼應,版畫工作室在籌備展覽時付出許多努力,我把他們事前準備的工夫都融入作品之中,讓我有點覺得,這本小說是一種集體創作。」董啟章認為其中不得不提到台灣學者蘇精,對方在傳教士研究方面可謂是首屈一指的專家。他蒐集許多一手資料,遠赴英國翻查傳教士的書信往來,認真程度至手抄原始資料,詳盡且準確地釐清與傳教士有關的史料,終於二○一四年出版《鑄以代刻:傳教士與中文印刷變局》。「一個基本的事實,我是從他這本書開始讀起,再從他提及的資料去過目一番,凡是他提及的書籍也去親手翻翻,印證了他的論點,在資料蒐集過程,這點很重要。」董啟章謙厚地說,自己運用了眾人努力的成果,這本書就好像集體創作般,最終順利誕生。
小說也會列出參考書目?
不錯,翻開《香港字》的附錄後頁,讀者會發現竟列出整整五頁參考書目,這是一般小說不會出現的版面。若然將視角放在「集體創作」的框架來看,背後寓意有多一重解讀:「希望讓讀者知道,活字印刷這方面已經有許多前人的研究、豐厚的材料,整體而言是一件很紮實的事。」紮實,是因為背後有一連串深厚的脈絡,《香港字》挖出前世根源,透過字靈的對答交代十九世紀傳教士來華的盤根錯節,時空與人物互相交錯,誰想到一部中譯聖經可以是「始於梁發,終於梁發」?華人刻字工匠與傳教士合作無間,令香港這個小島在中西文化交錯下率先生產中文活字印刷,才能在後半部分娓娓道出復生的悲慘愛情故事。
「因為完成和生產於香港,英華活字又稱為香港字。……香港字的故事,就是香港的故事。」
——頁一三四
雖則小說存在許多虛構部分,但羅列參考書目這一舉措,可讓讀者連結過去有關傳教士、活字印刷等深厚之歷史,不同角度下定能挖掘活字印刷所掀起的時代變局。馬禮遜、台約爾這批傳教士一生盡力在夾縫中既傳教也推動活字印刷,背後既得不到倫敦傳道會的支持,也需要在熱病流行的小島生存,日子不見得容易。董啟章在小說中寫道:「死亡是每一個傳教士必修的功課。」從馬禮遜到米憐、麥都思,一代又一代,可謂生生不息。傳教士也是重要的一筆香港故事,活在當下的你我,可有此記憶與知識?
難是難在反覆考究與摸索
創作歷經的艱辛,如果沒有公開分享,恐怕也是作家長久放在抽屜裏的塵封故事。問及書寫時的艱辛,首先是題材處理。董啟章說:「剛開始經歷一段摸索、閱讀吸收資料後,以何種方式呈現才是覺得難,例如傳教士的故事如何寫?這本小說存在兩個時空:一是(十九世紀)歷史小說的部分,二是(二○一九)愛情小說的部分,我不想單純用歷史小說來承載故事。」於是他想到「活字降靈會」,亦即在字靈身上注入人的特性後,讓它們彼此對話。這章節採用輕短、靈活又精簡的語言交代重要歷史事件,增添閱讀趣味。
那語言表達呢?〈復生六記〉採用舊廣東話夾雜文言、口語書寫,語調很吸引,讀來很有「古人」心境的意味。「這部分最大的難度是語言轉換,邊寫邊摸索,開始一二章寫得緩慢,不斷調整去找適合的文體。」董啟章分享說,他曾翻閱傳教士來華後所印刷的中文字典、教材,讀書中的「會話篇」、「家庭篇」等。亦即是重新學習一次講廣東話?「對呀,重新學一遍一百五十年前的香港人如何講舊廣東話。許多用詞、句式有所不同,其中一個特別的句式,我們會說『你鍾唔鍾意呢杯茶呀』,他們會說:『你鍾意呢杯茶唔鍾意呀?』我將句式一律寫成這樣。寫好之後,反覆閱讀修改,又大聲朗讀出來,聽聽是否通順。」如此注重句式、語感和措辭,以至於交稿後留意到張洪年教授出版《香港粵語:二百年的滄桑探索》,參考後再度修改語言表達,這章節呈現出來的語言質感,令人難以忘懷。背後認真、嚴謹的考究功夫,翻開〈復生六記〉,聽到戴復生的聲音,此人恍若在眼前。
如果青春可常駐
最後談及青春,這是董啟章筆下不時出現的主題,《名字的玫瑰》、《體育時期》等大量作品均充滿年輕人的故事。而新作《香港字》的女主角賴晨輝,也是就讀大學的年輕女性。輕率一問,因為迷戀於不老的歲月嗎?董啟章這樣回應:「年輕或青春,就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狀態,雖然有不成熟的地方,但存在許多爆發性的可能,但一個人慢慢變得世故、老練後,會縮減其可能性,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性質存在。這不是representation(表象),而是如何將年輕和青春的狀態去發掘和表現。」青春才變成一個永恆的主題,並非小說家不願長大,而是他深知,無論時代如何變幻,自己仍感覺到,青春歲月之彌足珍貴。他珍視的是那份年輕的心所擁抱的純真。
字靈說:「鑄字如鑄劍,必須千錘百煉。」傳教士踏遍千山萬水遠道來華,在中西匯聚的香港種下基督教與活字印刷文化。靈魂治療師娜美說:「靈魂就是故事。」行者無疆,愛者不懼,字靈、人靈與書魂,讓更多香港故事長存於心中。不忘,也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