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秋冬天朗氣清,是行山好時節,近兩年來新冠肆虐,港人難以外遊,踏遍本地山野。多數人參考行山網站、YouTube影片介紹的行山路線,山林裏鮮有人拿出實體書、實體地圖按圖索驥,但「山城縱走」創辦人區以駿(Matthew)卻偏偏愛看行山書,還儲到一屋都是。他早前舉辦書展分享珍藏,由1950年代的行山書到生物圖鑑,看香港地名、物種的變化。
行山遇外國人介紹香港 遂反思
Matthew從家中搬出兩個書櫃的書,堆滿房間的一面牆,一半是行山路線、掌故書,另外一大半是動植物圖鑑和自然文學。藏書中,年代最久遠的一本是1956年出版的《香港方物志》,由葉靈鳳所著,描寫香港的花鳥蟲魚和風俗掌故,其他行山路線書如香港《華僑日報》出版的《新界風光》、《離島風光》也有數十載歷史。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行山書的黑白照片中,山頭竟擠滿人頭,跟疫情下「多人過旺角」的行山熱點有幾分相似,原來因為以前的行山隊動輒幾十人出動,「50、60人是平常事,有些甚至可以超過100人」。Matthew指着望夫石照片,上面寫有正剛、蝸牛等行山隊隊名。記者問Matthew找不找到再早期的行山書,旁邊的太太Rebecca急忙搶話:「你唔好鼓勵佢再向前買喇。」因為家中還有兩個書櫃的書未拿出來,快多到沒有地方放,Matthew感受到太太凌厲的眼神,馬上說:「所以你看我門口介紹板有句話是,多謝太太沒有多作反對。」
Matthew和Rebecca都熱愛行山,出發前還會溫書,不止熟讀路線,還一併了解歷史、生態知識,「我今日去赤柱,可能睇晒關於赤柱的故事,看看香港島的歷史,甚至看圖鑑,附近會不會有雀、蝴蝶」。但以前的Matthew和普通人一樣,行山只是為了強身健體和影相打卡,最多買幾本行山路線書跟着走,直到有一次他去大嶼山蓮花山,「途中遇到一個外國人,他跟我說,香港好靚」。外國人指着山下,跟他介紹說那裏是梅窩,梅窩有什麼風土人情,因為他住在梅窩,「那時我印象好深刻,為什麼會有個外國人,介紹我的香港給我認識呢,那時我就覺得我們認識自己成長的地方,係咪淨係得眼前的香港這麼簡單,係咪應該了解得更加深入呢?」他開始看更多與香港山野有關的書,發掘更多故事,「為什麼元朗有條村叫城門新村呢,城門不是應該在城門水塘,為什麼在元朗?」他看香港掌故書、參加導賞團,發現原來城門新村因為興建城門水塘,1920年代由荃灣遷移到元朗。
跟着文學遊山水 連繫作家
路線書、歷史書儲着儲着,他再涉獵自然文學,「因為自己都鍾意睇書,所以會買小說、散文看,我本身都好鍾意也斯的書」。也斯有不少文章描寫他在香港山水的足迹,更集結成書《山光水影》,Matthew踏足也斯腳下的山,看到也斯筆下的水,與文字的連結更深,「例如也斯去鹿頸,他說,『但人家說那些黃昏飛來的鳥不是白鶴』,他沒有說那種鳥不叫白鶴叫咩名,但我們睇開生態的就會知,那些是白鷺,小白鷺或者大白鷺」。他和朋友去鹿頸「文學散步」,拿着也斯的《山光水影》、劉克襄的《四分之三的香港》,重遊文人書中的路線,「再自己行的時候,就會體會到他在鹿頸的感受」。
更有趣的是,書中也看到作家之間的交流,他拿起劉克襄的《四分之三的香港》,揭到馬鞍山賞杜鵑的一章,劉克襄走到中途迷路,就打電話給陳旭明,「『幸好手機通了,他正在上班』,上班的人就是《隨劉克襄老師穿村》的作者」。原來在劉克襄走訪鄉野村落時,陳旭明是他的嚮導,之後他撰書記錄此事,「你咁樣睇,成件事就會好立體」,可以更了解作者的背景、性格,因山結緣,讀者也可以藉同一座山連繫作者。
劉克襄是台灣人,但他描寫香港的書卻深受香港行山友青睞。過去英殖時期,香港的自然生態也多由外國學者記錄,如博物學家香樂思(Geoffrey A. C. Herklots)、「蘭花之母」白理桃(Gloria Barretto),日本人金子晴彥寫香港旅遊介紹書,漁護署將其翻譯為《金子旅港行記》,「有個外國人介紹我的成長地方給我認識,台灣人寫《四分之三的香港》,漁護署找日本人來寫香港,其實都幾搞笑,但你諗落去,其實都幾諷刺」。自然文學過去在香港文學界不算是主流,發展遠不及台灣。
自然文學的溫度 圖鑑難取代
「但近呢幾年,葉曉文、趙曉彤這些自然文學作家多咗,普及化啲,無咁冷門。」Matthew的書架上,羅列了葉曉文整個系列的書,她以繪圖和散文,描寫香港的「花」和「牠」,還會引據古文中如何記載這些生物,Matthew指着幾本重複的《尋花》,「好值得睇到咩程度呢,我連增訂版都買埋,因為啲增訂版比之前多4篇文章,那4篇文章好值錢㗎,所以要買」。趙曉彤今年出版、描寫香港雀鳥的《翔》也在他的書架上,他形容這是香港自然文學上很remarkable的一本書,「定下好關鍵的一章,我們香港都可以有人寫雀鳥文學的書籍,中文喎」。作為讀者,他覺得自然文學普及化的重要,在於記錄人和自然的關係,文字的溫度是資料性的圖鑑無可取代,「我們有最美好的圖鑑記錄所有東西,但這只是影相畫畫,但那種情懷,或者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交集,其實是需要透過文學作品去記錄,不止是透過一幅相這麼簡單」。
要Matthew選一篇最能觸動他的文章,他在書架前躊躇好一會兒,最後抽出《自由如綠》,封面、書背都有點斑漬,「成日帶出街,落雨濕咗」。《自由如綠》由香港文學館出版,邀請不同作家如董啟章、黃碧雲等選一種植物,寫一篇文章,「如果我揀一本書,我覺得《自由如綠》都幾touch到,因為裏面有好多古仔,有機會你都有經歷過,只不過我們忘記了」。Matthew最喜歡袁兆昌寫的露兜樹,故事裏有伯伯賣金絲貓,用露兜葉摺成籠子困住金絲貓,「因為我爸爸都有買過金絲貓給我們」。
聽Matthew大談對自然的熱愛和文字的浪漫,記者差點忘記他是讀會計系出身的商科人。閱讀以外,他說寫作自然文學也是值得普及的事,每一個人都有和植物獨特的故事,除了影相打卡,還可以嘗試記錄當時的感受,「例如白蘭,可能你搭的士,司機放了在窗口,然後你那程的士的感受又可以寫,或者平時我自己返工返中環,中環條橋每朝經過都看到阿婆在賣白蘭花嘅」。台灣作家吳明益說過,寫作是抵抗遺忘的行為,閱讀也是,「閱讀除了是一種責任之外,其實都可以抵抗遺忘,香港的大自然其實隨着歷史,不斷愈來愈小,發展吓發展吓又無乜,生物會愈來愈少」。
藏大量圖鑑 看物種變化
Matthew有一幅1963年的大嶼山地圖,圖中的「赤立角」尚是一個三角形,「它寫『今日大嶼山』,其實它已經是以前的大嶼山,對比我們今日的大嶼山,有咩分別呢,另外對比埋施政報告入面,成日講的明日大嶼,又會有咩分別」。他說,希望引起大家思考,究竟哪個大嶼山最好,「而唔係淨係啱人類居住這麼簡單,而是啱使用大嶼山的持份者」。他指着佔半個書櫃的生物圖鑑,「本身我淨係行山,對自然生態零知識,近一兩年先開始認識,唔認識由自可,一認識就一發不可收拾,原來香港生物多樣性係超級多,原來圖鑑都可以好誇張」。
香港是亞熱帶地區,孕育豐富的生物多樣性,香港超過3300種植物,約240種蝴蝶、108種蜻蜓、24種蛙,超過550種鳥類,相當於整個中國地區三分之一的鳥類物種。聽數字沒有概念,Matthew數算自己的圖鑑本,「有樹、有菇、有花、有兩棲動物、有天牛,我好鍾意呢本,香港天牛好靚;有虻蠅,即是食蟲虻和蒼蠅;有深海魚、淡水魚、螢火蟲、哺乳類、有青蛙、有蜻蜓、蜜蜂;有竹節蟲,竹節蟲都有一本圖鑑,成本都係講竹節蟲,大家有幾何見到竹節蟲呀?」連蜘蛛也要再另外分一本講跳珠,「原來香港的生物多樣性,不是只有一本好厚的圖鑑,而是好多本不同類型的圖鑑,而你不會睇得晒」。展覽名為「閱山」,閱讀山林後,人類才會發現自己的渺小,「如果攞本圖鑑來形容人,應該一本書就得,就是Homo sapiens,就搞掂喇」。
他收藏了多個版本的圖鑑,從中看到物種變化的歷史,例如學名的變更,如果有天以香港命名的物種改名,也至少留有紀錄,「以前在香港找到一種動植物,台灣又有人找到,外國又有一模一樣,我叫做A,外國人叫做B,但其實A等於B的時候,科學家就會傾,不如我們統一叫這個名字啦」。或者科學家掌握到物種的更多資料,也會改名,例如勞萊氏紫珠就改成枇杷葉紫珠(學名:Callicarpa kochiana)。還有的是看到物種的增減,八九十年代的圖鑑的浮蛙,到現代名字變成尖舌浮蛙,也多了一句標註:「由於缺乏適合生境,估計已經在本地絕迹。」
盼集合「分零體」
生物資料、行山路線,上Google按個掣就看得到,但Matthew堅持閱讀、擁有實體書的意義,在於承傳,上網只有最update的版本,當網絡不穩、政治不穩,整個網站都可以消失,「看書我可以看到上一個version,就看到成件事的變化,可以看到歷史的脈絡」。他曾經在台灣網購一本二手書,吳明益的《蝶道》,一打開書,跌出一封信,「上手主人是吳明益的學生,當年上堂用到這本書,請老師簽了名,他用完這本書,見到有人想要就放出來,希望下一個人讀這本書,都可以學到吳明益老師的文字」。這種交集,不是你和下一個瀏覽網站的人可以有的連結,他笑說,「作用就是浪漫囉」。
過去有關香港生態的書散落英國、德國、台灣等地,因為回歸後英國人把書帶回西方,隨着搬家、去世而輾轉流落二手書店、網站,Matthew把它們形容成「分零體」,「我好希望將這些失散的記憶,集合番埋一齊,呈現畀大家睇,等大家重新再記得這個我們應該好熟悉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