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南京大屠殺如何教?經過香港和內地的教學風波,相信這已成為教師的燙手山芋。教歷史,以後是否只能照本宣科?姜鍾赫先後在韓國、台灣、美國、香港定居,人生本已由多地的歷史文化陶養。得到中學教師啟發,他踏上研究歷史之路,現在於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任職助理教授,學生正是將來的中史或歷史科教師。深明歷史不討好,他提出過「四RE」歷史教學法,也參與製作小學歷史教材。最近大家討論的種種歷史教學問題,他都有自身的思考和體會。
兒時看韓國史漫畫 「不喜歡日本」
姜鍾赫5歲時從韓國移居台灣,入讀當地幼稚園,生澀的普通話引來同學好奇笑語。然而,他每隔兩年暑假才回一次韓國。父親為歷史教授,但從未向他灌輸韓國歷史,惟母親一再跟他強調:「你是韓國人」。18歲到美國升讀大學時,他仍疑惑應介紹自己是台灣人還是韓國人。在他成長的年代,台灣剛解嚴不久,他不太記得學校所教的歷史。最深刻的歷史衝擊,竟來自父親從韓國帶回來的一套韓國史漫畫集。他小時候認識的韓文不多,光看圖畫已津津有味,但翻到提及日本的近代史時,卻見畫風一轉:「雖然是漫畫,但畫得好殘忍。為什麼會這樣殘忍?為什麼我的國家會發生這種事?自此以後,我打從心裏,真的不喜歡日本。」即使婚後太太提議到日本旅行,他也拒絕。「現在慢慢學習,就知道不應帶着情感去學習歷史。(後來願意去日本了嗎?)去過,去好多遍了!」待到讀碩士時,他才有機會認真修讀韓國史。直到今天,他覺得最能牽動其韓國歸屬感的,還是這種近代史漫畫,以及運動賽事如奧運。「這就是為什麼歷史變了政治工具,你不需要特別做什麼,已經團結到一群人。」
播南京大屠殺片段
對象:大學生
由此可知,小學歷史教材何以備受關注。他主張教歷史應多用影像資料及實地考察,以豐富學生的歷史想像,亦會播放南京大屠殺片段,但留意:對象是大學生,具備分析能力。「老師角色好重要,給小朋友看紀錄片的目的是什麼?這個要想清楚。如果老師有政治目的……我不知道,可能有老師有,需要反思這是否最好的方法,始終這些畫面都血腥,要小心處理。」今年教大推出了新一輯「看動畫.學歷史」,他也參與其中,撰寫5個人物的故事,他見前一輯沒有女性,這次特別提議了冰心。這套免費的動畫教材配合小學常識科的課程需要製作,每集介紹一個人物,頗受教師歡迎,總瀏覽人次逾700萬。近代人物如孫中山、蔡元培、冰心的幾集,也有提及革命或戰爭內容。「高小學生對戰爭已有認知,我們不會迴避這些話題或覺得太難,反而男孩子好多時對這些題材都好有興趣。」
他為每個人物撰寫上10頁的劇本,又與畫師溝通,提供相片供他們參考,如冰心曾到美國讀書,故要有20世紀初當地課室、大學的相片。之後需多番檢查動畫,與合作出版社來回修訂,確保內容翔實準確,每集籌備時間為6至8個星期。找大學教授做小學教材,是有否有點大材小用?他說出版社人力有限,未必做到最仔細,大學能提供各種史料,也較認真嚴謹。像在鄭和一集的動畫初稿中,他的衣服上有隻五爪的龍,但經團隊考證,五爪「龍袍」是皇帝專屬,鄭和應穿四爪「蟒袍」,這些細節連出版社和畫師都未必知道。這系列講述人物生平的動畫平均只有7分鐘,但場景、衣飾、陳設都經教大學者考據,他明白小學生未必會留意到所有畫面細節:「我的出發點是希望呈現正確的歷史,介紹這個人,同學可以學到這個人物和該時代的歷史。」如冰心支持五四運動,怎樣放棄教學、前往重慶加入抗日戰爭,之後見到盟軍空襲東京,如何為日本無辜平民的死傷心痛,讓學生見到動盪時代其實與個人選擇緊扣。他覺得研究論文的讀者只有學術界,做教材的話可以運用專業知識,幫助前線教師教學,更「貼地」。
課堂比較各地教材 歷史如政治工具
教案應為教師提供彈性
特首上周為教育局解畫,說只提供歷史教材,是為把自主權交給教師與學校。然而,坊間則討論教材應細分適用年級。教大製作的動畫有兩組教案及工作紙,分別供小學及初中使用,而且由前線教師編寫,清楚寫明適用年級、所需教節、學生已有知識、學習重點及學習策略,提供其他教學資源,「所以真的可以用到,如果我們寫教案,就不是好貼地,未必用得上」。他不諱言很多小學常識科教師並沒有修讀過歷史,自己也掌握不到,更不知從何教起,「所以去年有個常識科老師出了事(指教導錯誤鴉片戰爭內容的小學二年級常識科老師),我不認識他,但坦白說,我覺得這個老師是無心之過,他們真的不懂歷史,都好慘的,是個好大的挑戰」。所以他認為教案要為教師提供彈性,如果教師不諳歷史,大可跟着教案,若然已有想法或較認識某些課題,亦可棄用或只選取部分活動。這套本來為小學而設的動畫,也受到初中教師歡迎,尤其是在疫情期間。中史被列為初中必修科後,他觀察到歷史教材需求增加,「個個老師都在找教學資源。你見教育局的講座,好多老師參與,他們都想補課」。因教育局的指引並非專科專教,有不少學校因預算考慮,由中文科或通識科教師兼教初中中史科,這時候,教材就更加重要。
小二女兒:歷史是否很悶?
以姜鍾赫任教的文學及文化學系為例,主修的通常是畢業後打算任職中學歷史或中史科教師的學生。雖然小學常識科也有中華文化單元,但據他觀察,來旁聽或修讀的準常識科教師並不多,主因是常識科的範疇廣闊,由科學、社會、環境、健康,到資訊年代及國民身分,「我女兒現在小二,正學關於自己、社區的單元,好多都有趣的」。而歷史在整個課程的比例相對小,故教師未必會花時間深究。對學生而言,歷史也比起其他常識課題沉悶。他的女兒雖對歷史不甚了了,只知是「以前發生過的事情」,但已問他歷史是否很悶,他也搞不清這印象從何而來。「我相信好多學校都跳過歷史不教,因教師有調整空間。像我女兒小一時,老師也跳過了宋皇臺。可能那時也與疫情(停課)有關。」
另一個難處是政治化。他教近代史時,會與學生比較不同地區的教科書,發現亞洲地區如韓國、台灣、內地、香港等,歷史較像政治工具,韓國近代史課本每提到日本的內容便顯得偏激,「我覺得不用這樣,講事實就可以了」。日前,內地教師籲學生思考戰爭成因和比較不同史料的數字,卻被聲討及解僱。如教師以後噤若寒蟬,學生就更難有開放的討論空間。
籌備幼園歷史教材 涵蓋中文、STEM
不少調查指出,香港的課程較許多地區的艱深,他對此深有同感:「中一的數學我都不會做。我想他們是否需要這樣深奧的知識?」歷史科也有同樣情况,例如小二已要學鴉片戰爭。他認為小學的內容尚可接受,通常只教片面的人物或事件。但上到中學,便突然要在3年內從頭到尾認識中國史,學生吃不消,還要記大量人名和年份等事件細節。目前,台灣初中需要學中國史、世界史、台灣史,但內容較宏觀,以時間線為軸。「如果問我,我會傾向讓學生對整體歷史有闊一點的認識,而不是好仔細的某一段歷史。」
亞洲地區學生面對的考試壓力,令歷史科教師只顧得上讓學生背誦內容,考取高分,「好多時跟他們說可以做些教學活動,教師就說沒有時間,要考試了。掌握不到那些基本的知識。兩個因素加起來(政治化及課程壓力),令教師都不喜歡教歷史」。上述的歷史動畫助小學生銜接初中中史科,見幼稚園生近年也受停課影響學習,他正與教師和出版社籌備一套讓幼稚園生銜接初小的教材。教材結合歷史、中文和STEM,用動畫介紹10個中外科學家的故事,另有教案供幼稚園及初小教師使用。
「四RE」助學生建構歷史想像
至於學生,還是老問題:覺得歷史沉悶,與自己無關。他說:「大部分學生對近代史興趣大好多,因跟他們有關係。」對小學生而言,古代人物難以消化,詳今略古的教法或更易令學生理解。他曾獲教資會頒發傑出教學獎,構想出「四RE」(重建、重讀、反思及研究)的歷史教學法,認為這套理論可以由小學開始實踐,為學生建構豐富的歷史想像。他把理論套用在冰心的動畫上,指在小學階段,動畫無疑是最合適的媒介,當學生看到動畫或故事時,就開始在腦海建構歷史「有很生動的圖像,而非很多需要背起來的事實」。之後教師可以讓學生回家閱讀相關作品,如冰心《寄小讀者》的節錄,「有了動畫,他們看這些資料的感覺就不同」。反思方面,小學生未必需要太深入,也可以給予適量指引,如寫下學習日誌,整理自己當天上課的感受。若學到較切身的題目,諸如香港史或1960、70年代的流行文化,也大可以「研究」:請爸媽拿出舊相片,或訪問祖父母當時的生活和喜好。但若要教小學生南京大屠殺,「四RE」也愛莫能助:「因為重構歷史的過程中,太多血腥片段,可能對他們有不好的影響。」
他父親是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學者,但小時候只與他打球,沒有任何「親子歷史課」。即使到圖書館,他也是借閱故事書,最愛看引人入勝的偵探小說。研究歷史的啟蒙,要數國際學校的歷史科教師,總是給學生不絕的思考空間。他尚記得當年的畢業習作題目是探討韓戰爆發原因,如此複雜的題目,老師也讓他做,「經過廿年還記得,證明老師真的做得好」。
不教子女韓文
由他們自行探索身分
他的子女有韓國血統、美國國籍,在香港長大。他固然深刻領會到認識歷史是確立身分定位、建立歸屬感的一途,但他沒刻意跟他們講解韓國歷史,家人都好奇問他為何不教子女韓文:「目前子女沒這方面的興趣,始終他們在摸索好多知識,希望他們感受自己的身分,不是由別人跟他說『你係乜乜人。』」他為子女卸下歷史、族裔、國籍的包袱,女兒內心反而澄澈,有時閒談間,他會給女兒幾個地方選擇,問她覺得自己是什麼人,「她暫時都好肯定地回答:『我是香港人,因為我在香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