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自封「知性的控制狂作者」,寫世人眼中感性的新詩,發覺死亡的濃霧漸漸逼近——他要求出版社今年之內完成詩集,《鬼火與人形》終於在最後一個月面世。讀者在詩集中不太會讀到陳子謙為人熟悉的短詩與即事詩,但從各種體裁與題材的變化足見詩人詩藝的成長,在此時此地他矢言追求幻覺——一種永恆的藝術追求。
詩集《鬼火與人形》正在印刷,記者翻開陳子謙手上的樣書,與他的上一本詩集《豐饒的陰影》一樣,以相對抽象和冷色的圖像作封面,只是新作大本一點,頁數也多一點。但陳子謙最早出版的作品,其實是散文集《怪物描寫》,寫他古怪的朋友;他亦曾任《字花》編輯整理多篇詩稿,發表多篇詩評及擔任新詩比賽評判。二○一六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豐饒的陰影》,收錄了二○一一年到二○一五年的作品,《鬼火與人形》就收錄二○一六年到二○二一年的作品。對比兩詩集的行文,會感覺到詩人改變了許多,當然這城市也同樣生變。
即事詩是慢直播
很多人認識陳子謙,可能是因為他的即事詩,或詩人廖偉棠形容的新聞詩、時事詩。作品寫的多是當下的事情,或新聞現場。當時陳子謙的作品會刊在《明報》,或者臉書等網上平台,後來亦收錄在他的上一本詩集《豐饒的陰影》。例如在二○一四年,他寫過〈在黑暗時代看《黃金時代》〉:「這就是我們的黃金時代嗎/在金舖、鐘表店和藥房/自由行呼吸着自由的廢氣」,又寫過旺角〈夜行〉:「黑夜的法令全面頒布/旺角就變成暗角/人聲如畜,被趕進陰影的牧場」。
但陳子謙說自從二○一五年之後就很少寫即事詩了,也就是在出版上一本詩集之後。他覺得當時很迫切地要「透過文學負一種社會責任」,但寫得有點太「急」。「以前我會想記錄一些事件的碎片,但我覺得在新一本詩集這種欲望並不強」,相較昔日以文字記錄時事和新聞,現在更多是以直播作紀錄,每個人拿起手機就能做直播,而陳子謙覺得詩的直播太慢了。
陳子謙亦考慮到他的這些創作,只有讀者與自己立場相同時才會有感受,因此寫少了即事詩。現在他會選擇多寫一點情緒,少寫事件。他說自己不否認有些詩人寫即事詩寫得好,然而到了某個階段他覺得「我自己的創作並沒有在(即事詩)那裏留下很有意義的東西」。當視野不再局限於目前,他覺得自己心中是有些「永恆的藝術追求」,即使他清楚永恆是幻覺,也常告訴學生自己不相信文學是永恆的,但他就是相信人有權利追求幻覺,「做藝術創作的人多少是需要這種幻覺去支撐」,而且人類很多有意義的事情是因為不符合現實的信念而產生的。
三行一段的想像空間
兩本詩集的不同,內容之外,形式上最容易留意到的是新作極少寫那些二至四行文字為一首的短詩。這些短詩曾獲詩人洪慧在《明報》撰文稱讚它們「精光內斂,神行百變」,能夠體現詩人的底蘊。在《豐饒的陰影》中,〈告解〉只有兩行:「雨水洗過我們/世界又髒了」。另一首詩〈同理心〉也只有三行:「刀是慈悲的/愛哭/從眾生的傷口」。回想那個階段,陳子謙說:「我曾經是幾有意識去寫,特別是三四行(那些詩),作為一個實驗。」然而來到新詩集,他認為:「我的情緒不太能以這個篇幅盛載。」
陳子謙分享近年寫詩最大的變化,是分段及其帶來的語言節奏,「可能對讀者而言分別不大,但在寫作角度而言分別很大」。他翻開《豐饒的陰影》第一章,短詩以外的詩,他當時也不太會分段,那些詩一氣呵成;相反來到《鬼火與人形》,他就把段落分得很碎。「我總是覺得自己的想像力不夠,當我覺得自己要一氣呵成『一路推』的時候,『推到咁上下』會覺得(作品)悶,所以來到這一本,我覺得不如乾脆快點斷一斷。」
多了分段,讓他很自然就能轉換內容,他用比喻解釋:「假設是電影鏡頭,鏡頭剪接一定比上一本多。而我對分段的執著甚至影響了排版。」這裏說的是他認為跨頁會打斷了分段,雖然跨頁是物質上的限制,但他要求設計師如果跨頁的那個段落在四行之內,就盡量調整避免該段跨頁,希望「排版上都能夠做到原初想做到的分段和節奏」。
在《鬼火與人形》中有〈口罩〉一詩,每兩句為一段,這裏引用其中四段:「風琴攤開摺藏的陰影/嘴巴便沉默了//戀人的手指扣得更緊/不織布拓印又一個乾吻//分享半張相同的臉/升降機門口碰上伸舌的大狗//『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掰開』」。引文內共有四個不同場景,由四個視角出發。新的分段方式和節奏給陳子謙多點想像空間,創作「去得遠咗」,而且「覺得自己舒服了、自由了,所以你可以見到這個形式是經常出現的」。
分段之外,感覺上在分輯時陳子謙也有不少思考。例如在新詩集他挑戰寫一些特別形式的詩,輯四「默劇」就是以散文詩為主,亦即是像散文一樣不分行,兼具散文和詩的美感的形式,他說因為這個形式重要,所以獨立成輯。但不代表其他輯中沒有散文詩,始終分輯的標準並非規定了一個體裁要在同一輯,是綜合了內容、體裁等多項因素考慮。
知性的控制狂作者
體裁上另一個有趣的挑戰,是陳子謙選了兩首圖像詩收錄其中,名為〈吹〉和〈罪與罰〉。他以圖像解拆中文字,然後特別感謝負責排版的設計師,因為陳子謙對於圖像詩中字的擺位要求很多,有時是很抽象地要「打散」文字,有時是特定的字要往下移一兩格,所以他說設計師是兩首圖像詩的半個作者,「我覺得我差不多要學排版,作為一個控制狂作者,應該要學習這過程」。陳子謙還說自己出版時改完又改,二校時曾建議更換作品,三校時曾想過調動詩集的結構,他自言是不斷「僭建」校對的工作。
自稱控制狂,除了不斷更改作品,也因為陳子謙覺得自己較知性,很多事情是有經過計算的,而這並不只是因為他會寫詩評和做研究,他說:「我覺得自己大概中學開始,已經是一個很知性的人,就算讀詩的時候我也是以知性閱讀的,即是以『解拆』的方式閱讀,那當然我相信知性也能幫我感受事物。」他的這些分享既是自我剖白,但也像自己對自己的評論。
問一位知性控制狂作者寫詩的意義是什麼,陳子謙除了以永恆藝術追求的幻覺回答,還認為要「留住真實的情緒」,但強調不是要在作品中「嘔吐情緒」,作品仍然要是有過藝術處理的藝術品。因為陳子謙以真實的情緒寫詩,無論詩集輯一「外臟」描寫日常生活,抑或輯三「蟲珀」的情詩,他事後再看能發現自己潛藏的感受——因為詩中意外地有很多關於死亡的意象。
俯拾皆是死亡意象
陳子謙在《鬼火與人形》的輯一中舉出三個例子。〈餐後〉寫用餐後碗碟與廚餘累積的廚房:「誰不曾被自己的靜穆驚醒?/菜渣、肉屑在濾網上彌留/殘羹混濁,地獄的彩虹膠着」。陳子謙認為廚餘都是在經歷一種死亡,因此他才會聯想到「地獄的彩虹」。另一首詩〈撿屍人〉陳子謙似乎是在幫忙吸塵,最初三句便引出死亡的題旨:「早就習慣了收拾自己的屍體/——指甲,毛髮,皮屑……/低調的塵埃,來自更陳舊的死亡」。他想表達家中的灰塵頭髮記載了其主人身體細胞死亡的過程。即使是〈試身室〉,詩人也能在衣架的衣服上看出死亡的陰影:「掛衣鈎倒沒有妄想,它推斷/那些外來的舊衣服/都不是吊死的」。
全本詩集情緒最強烈的部分,其實是輯二「幻痛」,因為書寫痛苦與恐懼的情緒,在文字中更常描繪到強烈的死亡陰影,陳子謙認為在此輯中他是自覺的。例如〈端午〉談屈原:「一個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屈原們輪流檢驗西哲的話//誠實的樵夫紮好屍體,丟回去/又是一隻糉子」。屈原是殉道者,在短短兩段詩句中陳子謙寫了前仆後繼的殉道者,以及懷疑殉道者的死亡是否有意義。屈原投河的意象也出現在另一首詩〈骨宴〉之中。
所以反而是他在寫輯一、寫日常時不自覺地加入死亡意象,讓他感嘆:「即是整個城市帶來的恐懼和創傷,是在我寫日常生活的時候,在我不自覺的情况下也有情緒在裏面。」特別當他是個很清醒、很多計算的詩人,「即使我是一個,我覺得是控制狂的作者,也是在事後旁觀自己的作品時,才發現這件事」。
在情詩中初老
讀到詩集中間其實會感覺到筆鋒轉得稍為突兀,因為輯一和輯二的氣氛是低沉的,但輯三「蟲珀」收錄的是陳子謙寫給太太的情詩,有數首詩都先以一句太太的話語為開頭,「多數都是『話』我的句子」,並以口語入文,例如:「點解你咁鍾意無端端叫我?」以及「哈,你有時真係好醜樣呀!」內容是帶着甜蜜的。
記者留意到詩集中多次出現家庭物品,如洗衣機、吸塵機等,本以為是疫情之下陳子謙在家的時間多了,才有這個現象,他卻分享說是自己經常要做家務,專門負責容易的工作如洗衣、洗碗、吸塵,煮食只懂得煎太陽蛋,他說可以把詩集當成半部「家務史」來看,會有些意想不到的趣味。他希望輯三這部分可以溫暖一點:「如果寫情詩也寫得很慘,那就真是太慘了,我覺得無必要。當然世上有很多感覺很慘的情詩,但我認為這本(詩集)已經夠灰的了。」
即使如此,陳子謙說情詩中依然能看見死亡的陰影,主要原因是他的年紀。雖然他說自己的年紀在網絡上的定義是屬於壯年,但已能感受到時間流逝的壓力,例如〈手扣〉中「分針和秒針擊掌/無人發現它們向虛空上銬」,反思長時間的戀愛關係。又例如後記中提到的作品〈初雪〉,引用太太一句「哎呀你都開始有白髮啦!」開始,寫到「哪有雪?這褪色的老隱喻/只有我們用銀髮潛入」,正是描寫詩人的初老。他說是感受到一種遠離:「你知道自己還有年輕時候的思考方式,但你的肉身已經遠遠不再是青年了。」詩集中多了詩人對時間的感受。
日常中與絕望同在
詩人說沒想過寫生活的部分會有這麼多死亡的意象,但其實在他上本詩集《豐饒的陰影》所收錄的一首詩,已可見他眼中日常與死亡是多麼接近,作品名為〈生活〉,內容只有兩句:「一滴水的自殺方法:/投湖」。此詩還印在詩集的封底。
新詩集的最後一輯「平衡」,很奇怪地只有一首詩,名為〈接納絕望〉。書的這個結構安排,陳子謙說因為他去看本地樂隊ToNick的演唱會,正等待每次演唱會必備的encore時,在樂隊再次現身之前,表演者竟然在黑暗中如此問道:「你們還想留下來?」然後又問:「是不是有些不捨?」
於是他調動詩集結構,希望在全詩集的最後一輯,為自己的灰心留下些平衡的文字。〈接納絕望〉中寫道:「那些夠絕望的人/咦,卻活得最有生氣/絕不讓死亡接納自己」。他再比較上一本詩集說:「以前悲嘆得來是有激勵的,在這本已經沒有了,但有一種『真』,不是刻意要為誰打氣,我想先『搞掂』自己。」他提到有些年輕詩人灰心但勉強自己為作品寫有希望的結局,他認為這樣做會製造一種「不能說的孤獨」,因為身處灰暗中的人會害怕而不敢說出自己的感受。
陳子謙說:「我自己的想法不是要散播絕望,而是你未真正轉化它,你就承認你是這樣的,承認之後才有可能面對它,再寫其他事情;無論你是重拾希望又好,又或者是絕望之後,會不會有其他不同情緒出現呢?」整本詩集的灰暗,很大程度是來自詩人在希望和絕望之間的掙扎,但他依然想要寫作和出版,希望留下一本沒網頁般脆弱的實體書。
後記
很少採訪一位作者時甫見面便驚訝與文字反差如此之大。看《鬼火與人形》,還以為自己會遇到一位壓抑,或最少是很沉實的詩人,甚至曾經在腦海盤算過要如何打開話匣子,誰料陳子謙如此開朗和健談,的確讓記者感到意外。
訪問翌日,他傳來了一首沒收錄在詩集的詩,說是切合當日採訪場景,因為陽光很猛,也因為我跟他提到自己的期望落差。這首詩〈我就喜歡這樣的陽光〉,與詩集內的詩很不同,可能比較切合他的形象,最初寫道:「我就喜歡這樣的陽光/喜歡它穿過雲織,穿過塵/穿過大廈間瘦長的天空」,然後才在詩末來一個回馬槍:「就喜歡它穿過,像流彈穿過體內全部的水氣和陰雲/薄薄的,焊在地上」。他說這篇作品是「灰得嚟有點詼諧」。
雖然他說自己沒什麼想像力,但記者覺得閱讀他的詩集卻很刺激,明明你和他一樣會煎太陽蛋和用洗衣機,他卻總能寫出普通人不曾有過的聯想。如果這些不是想像力,或可形容他的詩給人跳脫的感覺,在日常中活得跳脫一些,古怪一些,似乎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