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西蒙波娃在《第二性》裏寫道:「One is not born, but rather becomes, a woman」。
沒想過,追看《全民造星4》,導師梁祖堯的話,讓人讀出類似信息:
「這一組,要一齊扮女人,再一齊扮男人,兩個(演出)都係扮㗎,因為真正嘅佢哋唔係咁樣。」
四名性格爽朗的參賽者,先進行「扮女人工程」,減肥學穿高跟鞋跳舞,再穿上緊身舞衣塗了紅唇擺出誘人姿勢翻唱梅艷芳的《妖女》。
轉過頭,其中一名熟悉日本Cosplay的組員Sica出手,為隊友臉上貼滿假鬍鬚,眾人以日式暴走族造型在台上扮麻甩兼毆鬥,把本來曲風幽怨的一首《來自天堂的魔鬼》玩轉,以黑色幽默演繹出來。
「扮男人」演出只有幾分鐘,播出期間觀眾留言由一開始的罵聲:「我看女團不是看這些」「好好哋做乜扮醜扮男人」,幾分鐘後,評論轉向,「得喎!」「好睇喎!」「笑到我抽筋」。
事後有人留言,解釋如何被說服。
「上一個表演4個行出來走sexy girl路線,超級誘人的樣子,下一個表演即刻轉mode做4個暴走族男人,仲要勁投入相信這個表演。」
「扮男人就唔係女人咩?女團一定要性感/可愛咩,女仔扮到咁都enjoy是專業,加大自己的可能性。」
「好正,創新香港女團特色,型、靚、妖,唱得跳得搞笑得,唔使麻木跟韓風。」
4名組員到總決賽只剩下1人,但演出已留痕,在網絡上的反響已超越比賽本身。
文章付印時,《全民造星4》總決賽已落幕,電視台稱頭三甲會直入女團,從過去一段日子的人氣,以及商業活動的出席名單可見,女團核心成員已無疑念,反而是餘下最後幾席,才是打開「女團可能性」爭議的關鍵人物。
ViuTV總經理魯庭暉曾在公開場合笑說,《造星1》男團叫MIRROR,《造星4》女團就叫Flower。令人想起「花瓶」二字,配合坊間對女性定型。網上論壇會用「顏值擔當」或直接以「花瓶」稱呼幾位受歡迎年輕貌美參賽者。
《造星4》35集播放期間,筆者每晚收看,追讀網民即時留言,細心觀察。我把整個比賽視為流行文化文本,我認為,自選美活動式微,已鮮見製作聚集大批女性於鎂光燈下被討論。而談論女參賽者同時,我們其實在參與一場「社會認可女性角色」的公眾討論。
在這場觀賞之旅,我遇到一位每晚定時擔櫈仔收看的友人。35歲的Mo(郭可芹),自《造星1》已追看。她有粉絲式熱血,是超級電視迷,自小沉迷美式真人騷。
「我看到姜濤出來派心心,個心噗噗跳㗎,佢好可愛好cute。」阿Mo臉上泛起陶醉冧爆笑容。她看《造星》會不斷重溫,細緻到哪個演出穿崩,參賽者演出時擺性感姿態以眉頭向上戚6次,哪位參賽者讀哪間中學,阿Mo也瞭若指掌。Mo曾在IG寫了一篇文章,為比賽中深受批評的導師梁祖堯抱不平,獲多位參賽者包括Ivy So和Winka等留言感謝。
但粉絲之外,Mo亦是半個行內人。她有8年主流媒體影視製作經驗,做過電視台小PA,又讓她帶來一種觀賞距離感:「我知道真人騷唔係紀錄片。我睇得出有些是剪接效果,有誇大成分。」
阿Mo於2009年曾在亞視拍攝《亞洲星光大道》參賽者宣傳片,那時羅力威、陳蕾是參賽者,「睇住陳蕾成長,所以我好鍾意睇呢類節目」。
反思女團定義 打破規限
我追問,所謂「成長」是真實嗎?Mo遲延了兩秒:「如果要知道參賽者真性情,要追看其IG,造星節目只是其中一個呈現模式,還並非由參賽者主導,製作組的剪接放入很多個人見解和包裝。」
魯庭暉曾在中大講座解釋,參考韓國捧偶像節目的成本,自家製作費及觀眾人口不及韓國,再看自己手上參賽者質素,「四個字,甩皮甩骨」。資源局限下,決定長時間跟拍,從中看到參賽者進步,「我們是看參賽者心理狀態,挑選其性格,看未來半年這人的潛質,多於這一秒表現」。
Mo同意,真人騷製作必誇大矛盾,例如標榜參賽者最初「騎呢」、「難相處」。她說:「我今日喜歡MIRROR,不是因為他們是韓國男團翻版,是因為我看過《造星》,見證他們由素人成長,建立了感情。現在香港,很需要這種本土親近感覺,看到參賽者會說廣東話,初初也是普通人一個,讓我感覺『咦,我都可以參加喎』。」
今日MIRROR成功,很多人忘記他們當初有幾「甩皮甩骨」。MIRROR各人參賽時,ViuTV沒提出會組男團,男孩們各有特色,有藝術現代舞者,有妖味濃表演者,有暖男爸爸,高矮肥瘦乜都有。「流行文化裏男性role model類型比女性多。」Mo說。
關於「組男團」的決定,魯庭暉事後曾解釋,並非在比賽初期已構想,而是後來綜合同事意見,覺得太多人有潛質,才有此想法。此外亦有幾人風格不適合放進MIRROR,於是另組搞笑男團ERROR。
相比下,《造星4》一開始便公告以「選女團」為比賽起點,比男孩更早設了限,讓女孩們走進一道更窄的選秀之門。
阿Mo說:「我唔贊成一開始『選女團』這規限,之前幾季強調找『有星味』『有潛質』新人,給予了空間每個人找可能性,『選女團』令大批觀眾認為是日韓式跳唱,製作組即使都想討論『重新定義女團』,但大部分人不想討論,於是小眾參賽者很慘,苦了女孩子們。吓,乜原來揀女團成員,原來係唔可以『重新定義女性』?」
阿Mo曾衝進輿論現場,結果壯烈犧牲。
她曾於11月中為一名叫阿Dru的參加者申冤。阿Dru外形中性,擊敗另一漂亮女生Yoyo晉級,群情洶湧。網民批評她「死TB(tomboy)」「選女團唔係選男人」,更指阿Dru參賽是「掛住溝女」 ,網民留言更出現侮辱女同志性行為字眼。
Mo本身是性小眾,多年來參與同志運動,她忍不住寫了一篇文章,「靠中性形象入圍可恥?阿Dru的負評中,有多少是偏見?」她說阿Dru雖然演出不夠水平,但認為既然可愛漂亮女性在女團可以因樣貌入圍,中性為何不能是一種入圍條件,質疑惡評反映了社會偏見。
此文發布後,阿Mo再受挫折,她輕輕自嘲:「我把文章放在女同志論壇,哈!連同志圈都插我,話『以事論事』,阿Dru真係唔好睇吖嘛。」
阿Dru後來被淘汰,然而中性討論卻沒有完。
另一位參賽者暐翹承繼了這個辯論。束短髮,會跳拉丁舞的暐翹,過關斬將,由一個被討厭的參賽者,成為眾人口中的「天王遙」(日本漫畫《美少女戰士》中性氣質角色),再打入總決賽。
暐翹除參演過暴走族「扮男人」項目,她和隊友Ivy So更演出純愛音樂劇《勞斯萊斯》。兩人飾演同學,有曖昧關係,靈感來自上季兩男參賽者的《我們》BL版本。
《勞斯萊斯》播出時,阿Mo已擔心,在臉書寫道:「廣告返來就有暐翹演TB同Ivy演同志劇,留言已有人開始罵『死TB自肥』。」的確,當晚最初罵聲四起,但至中段,觀眾開始接受,至今此演出在YouTube已獲逾10萬次點擊。
對於《勞斯萊斯》演出,阿Mo覺得暐翹有點生硬,內容不算前衛,但可喜是細節有心思,例如「女性化」的Ivy So主動性強,中性的暐翹害羞內斂,脫離了一些定型。另外校園設定裏,有人穿校服褲有人穿校裙亦頗堪玩味。
網民留言可見,暐翹的演出令人反思女團定義:
「暐翹有中性魅力,女性化又可以,男性化又好睇。」
「我鍾意暐翹,型男索女集中一身。」
「最初覺得暐翹男仔頭,選乜鬼女團?𠵱家愈睇愈正!」
網民更討論「TB」標籤是否合宜。有人提出,暐翹不認為自己是TB,只是喜歡中性打扮;有網民解釋用TB只是「詞窮」,純為方便討論,沒有女同性戀者的意思。
阿Mo訝異坊間對「TB」一詞的隨意挪用,短髮似乎被過度演繹:「暐翹跳拉丁舞喎,是較女性化和性感的舞種,她只是短髮,怎會有人稱呼她『男人』和『TB』?」
阿Mo即使是性小眾,束短髮,也不認為自己是TB:「但係我都投了票給暐翹,這一季我沒有最喜歡的參賽者,亦覺得暐翹太拘謹,但她存在係重要嘅,令人覺得唔止係得意可愛妹妹才可入女團。」
事實上,筆者和阿Mo的討論,不止是二人對話,而是三人討論。《明報》派來的攝影記者今年24歲,是筆者教過的女學生。她說自己迷上韓星男團,很喜歡想像男團成員之間有同性愛。粉絲想像偶像之間有戀愛關係的現象稱為CP文化(Coupling,配對)。
近年,描寫男男愛的BL次文化,漸為大眾接受。ViuTV改編日本電視劇《大叔的愛》,把BL文化帶進香港主流,戲中三位男角黃德斌、Edan、Anson Lo之間的同性愛,在香港已登大雅之堂,亦帶來商業效益。
再看《勞斯萊斯》演出片段下的留言,有觀眾坦言,暐翹及Ivy So兩位女參賽者的配對,令人產生CP幻想,期待將來有類似演出。阿Mo則指出,近年泰國BL電視電影席捲全球,BL文化算是強勢,相比下,描繪女性之間的愛的「百合文化產品」仍屬邊緣。攝記妹妹亦搭嘴:「即係唔會想像Twins(香港女藝人組合)成員之間有同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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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MIRROR搖籃的《造星1》只接受男生參賽,第2季仍是全男班,至第3季始容納男女混戰,第4季才出現全女班參賽者。對於先捧男生才到女生的商業運作,民間有人以「女藝人投資回報不及男生」作解釋,亦有指女星吸引力遜男星。
有一直追看《造星》系列的女粉絲表示,她對今季興趣不大,並以她從事廣告業的觀察解釋:「我唔鍾意睇女仔,况且女藝人商機不及男藝人,女粉絲追男偶像很瘋狂很願意花錢,我覺得追女星的粉絲沒有那種熱情。」
阿Mo切身明白,在電視台系統裏,女生是花錢的,「以前做小PA負責安排藝人到場時間,女藝人化妝要一小時,男藝人半小時;後來轉高清,女藝人化妝要一個半小時,男藝人則45分鐘,這是『行規』」。
女藝人背後「高投資低回報」的迷思,加上社會上認為女藝人隨年紀增長受歡迎程度會快速減退,令女參賽者的年紀,成為《造星4》其中一個討論焦點。
《造星4》首輪參賽者年紀最大為39歲的謝裕鈴(阿Ling)。阿Ling被猛烈抨擊,網民稱「不想看阿婆」「我不如直接看羅蘭」,把她從復活區救出來的導師梁祖堯亦承受批評。新女團經理人戴穎(阿Wing)最初曾明言,希望女團成員年齡限制為16至25歲。
比賽中途,這位39歲參賽者被淘汰,下一位成為討論焦點的,是35歲的芯駖。她愈戰愈勇,一直打進總決賽。
芯駖是一位舞蹈老師,外表女性化,披一把長髮,嗓子磁性。芯駖有漂亮外表亦有跳舞實力,更被讚譽夠成熟,適合以姐姐角色帶領其他年輕參賽者。評判花姐曾向芯駖說,認為對方是最值得尊敬的參加者。但始終其年齡仍成為貫穿節目的討論焦點。
結婚生仔又如何?
評判卓韻芝曾對着芯駖提問:「妳今年35歲,做一個女團是很漫長旅程……妳會否想過要結婚和生小孩子,妳的事業會否和私人生活會有……(牴觸)?」鏡頭拍攝着芯駖一邊聽一邊點頭,配上傷感音樂。
芯駖答道:「我暫時是單身,我很喜歡演出,我以演出為先。」配樂轉為激昂,導師們拍掌讚頌她「專業,尊重舞台」。
真人騷尾聲,阿Wing再次解說芯駖入女團的處境:「女團要青春活力……開初是我心中一條重要界線,但當我看到芯駖,我被她說服了,既然她說過不結婚不生小朋友,是位獨立女性,她既然咁有魅力,我的準則又可否遷就?」
筆者想起近日收6000萬票房的電影《梅艷芳》,電影其中一條主線,述說梅艷芳披上婚紗「嫁給舞台」,填補感情失落的遺憾。
梅姐已逝世多年,但女藝人要犧牲私人生活成就事業的論述,在2021年電視熒幕上,仍在上演。
阿Mo坦言,看到芯駖要當眾交代婚姻和生育計劃的畫面很難受:「我個心揪住,芯駖結婚生仔關我哋鬼事咩?真係活脫脫感受到『父權社會』的存在。」她話中有氣。
重溫芯駖出選的網上片段,留言欄可看到觀眾借芯駖反思成熟女性處境。
「我今年39歲,係一個師奶,自我放棄中,希望妳成功入圍,告訴所有人,35歲的女人還可以這麼漂亮這麼有火!」
「年紀大的人說話有深度,表演有水準,人生有歷練,仲好睇啦。2021年仲年齡歧視咩玩法?咁大家不如一齊返清朝紮腳,十幾歲女就嫁人生仔啦。」
「女人一定要生仔?生仔就唔可以做藝人?唔好咁old fashioned ok?」
當然,有更多人不相信35歲可以入女團,認為芯駖宜獨自發展。
阿Mo認為,觀眾臣服於一種覺得商業邏輯不可逆的思維,不相信倒過來可影響女團走向。
「我不覺得商業只需要一式一樣的『跳唱女孩』,193和阿Dee(ERROR成員)可以成功,反映商業市場很大,在這個碎片化網絡化年代,我們不需要單一文化,社會有不同觀眾,每個觀眾都可以發聲,現在是一個『去中心化』的年代,我們不應被傳統商業營銷概念限制。『造星』吖嘛,不只是電視台去造,你也可以有份造,不信主流社會可以,是因為我們未被充權,你應該把自己也變為市場一部分。」
談到最後,Mo用溫柔的語氣說:「女性放在一個平台被凝視已經是很大的冒險,還要承受網民的評論,要保持很高的EQ。我好尊重這班參賽的女性,她們承受着巨大壓力,為香港女性創造緊女性的role model,參與緊整個建構女性身分的過程。」
問:譚蕙芸,碩士研究周潤發明星文本,深信我們討論藝人,其實在討論自己。5年前寫過「欣宜高調肥捱轟」文章,皆因當時欣宜拿了歌唱獎被狠批,於是用凝視理論分析社會對肥胖體型女性的偏見。5年後,欣宜的努力終獲大眾認可,作者老懷安慰。
答:郭可芹,阿Mo,小時追看美式真人騷America's Next Top Model、Survivor等,長大後加入不同傳媒,包括電視台、網媒、雜誌社,拍過宣傳片、紀錄片、綜藝、副刊飲食消閒片,現自組製作公司,亦替同志運動做義工,拍片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