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懷赤子之靈,唱美好的歌:專訪歌手張進翹

文章日期:2022年01月02日

【明報專訊】「今天我不想做嘢 只想懶」……第一次聽到這首《今天我不想做嘢》,是903派台。當日開收音機聽MIRROR某成員(忘了是誰)的派台歌,偶然聽到這首跟着播放,歌詞很快便扣我心弦。之後的日子裏,我時不時便會loop住聽。這首歌除了請忙碌的城市人偶然「放空所有願望」,「嘆一嘆」,也願我們能在快要沉淪的世界中,「優雅的掙扎」。我覺得會寫會唱這樣的歌,作者張進翹(Manson)必定是有些經歷的人。後來我在網上找《全民造星III》來看,知道Manson曾經患上抑鬱,又曾經去務農。近來歌手常說,要用作品說話。這次請來Manson,聽他談談用來說話的作品背後,是怎樣的成長故事。

訪問當日,Manson邀請我們到大嶼山蓮池寺,亦即是梅村修習中心的所在地。梅村起源在法國,由一行禪師創立,推廣修習禪坐及正念(mindfulness)。Manson帶他的助理、我和攝影記者遊覽寺廟和靜修設施,繼而沿着寺院後山一條小路走上郊遊徑。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我們行了一段路,來到鳳凰山前,就坐下來。以鳳凰山為背景,開始訪問。通常做訪問,不是在cafe,就是在辦公室。這次卻在群山之中,大石之上,對我而言也是難忘的。

幼時愛幻想 沉溺童夢世界

Manson依稀記得小時候想過做漫畫家、足球員,以及Rock star,Rock star似乎最貼近現在他正在做的事。那時他會邊聽MP3,邊幻想自己就是唱的那個人,並幻想各種MV的情景。「同個現實世界完全脫軌,即是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在自己的世界入面。」喜愛幻想,可能與現實的不愉快有點關係。Manson的童年有不快樂的回憶。他會把不愉快的記憶抹去,但可能同時也會把愉快的記憶洗走。而當中的傷痛,也影響日後的自己。

在學校裏,他形容自己幾曳、幾頑皮,上堂總是無法專注老師在教什麼。即使被罰企也會繼續跟同學打眼色,嬉皮笑臉。不過他好記得中學時的音樂課,其中一份功課是拍MV,以藍天為主題。其他同學對此興趣不大,但Manson則覺得好好玩。「我記得當時揀了首歌就叫做Sweet Dreams,就是一首講……我唔知首歌講咩㗎其實(大笑),就係好型囉首歌 ,rock song來的。跟住我就拍下我想拍的東西,加上拍自己少少咪嘴。其實好癲嘅,自己拍自己咪嘴,好似好自戀囉單嘢。但我都是在做功課啊(大笑)。」MV的內容是講人類因為自己造成的污染,而無法直視藍天。就此,Manson第一次發現可以用鏡頭,去訴說一些較抽象的想法。後來他繼續拍片,他報讀浸會大學的電影學院,也是遞交一套在日本旅行拍的片去面試。

演戲受質疑 被指眼無神

入了學院,一開始卻無法讀他想讀的演員科。「因為佢哋話我隻眼唔得啦 。(隻眼唔得即係點?) 隻眼唔得即係唔夠神囉,我諗。」所以首先去了主修編劇,但好快又獲批准轉讀演員。當時演戲對他而言,比較像一種發洩。「鍾意將一些自己平時隱藏的東西,可以透過戲劇去發洩出來。那種感覺是好釋放的,以及開始懂得如何去表達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情感記憶」練習。訓練目的,是要令同學能夠即時產生並演繹某些情緒。方法就是從自己的記憶中找尋開心、傷心,或憤怒等記憶,從而觸動自己。「那次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細個的不開心,或者累積了自己無法消化的東西,原來是有用的,即是有個出口。哦,原來我經歷了一些不開心的畫面、好破碎的片段的時候,我是有出口可以將其轉化成一種藝術,或者轉化成一種有養分的東西。這點好影響到之後創作音樂或其他的時候,可以取出一些好unique的經歷出來用。」演戲似乎能夠成為出口轉化創傷,Manson也踏上演員之路。

潛入自我深處 連結角色

在學的時候,Manson已經得到演出機會。第一次演出是在師姐的畢業作品中做主角。故事講述主角這個男仔是個自戀者,喜歡上了女版的自己,因此Manson既要演男,也要演女。跟着接拍了香港電視《開腦儆探》的其中一個單元〈人魚殺人〉。Manson演的角色,是由女變性為男,結果本來的男友變成人魚因愛成恨尋仇,將其殺死。Manson直言好複雜而難消化。「我完全無法進入(個角色),我無辦法入到去演啦。但當時我又蠢,無去求助,無問老師我應該怎樣演。我靠自己去捉摸,所以在初期有機會去表現的時候,我都發覺有少少難去觸摸,有少少lost。」其後繼續當freelance演員,有幸cast到一個自己喜歡的角色。那又是一套畢業作品,叫《空氣蛹》,主題是校園欺凌與孤獨感。Manson的角色見到不平之事,好想發聲,但又不敢,因為身邊的大人都不理會。「我就發現了原來個角色一定要是同自己有connection,方才可以演繹到。即是個演員本身和那個角色本身,要有共通之處,方才可以成為一個可以活起來的角色。所以之後我都明白,在演員的每個階段遇到一個角色,是一種緣分。可能未經歷到一些事的時候,是演不到的。」個人經歷與作品的關係,也是往後Manson一直去探索、去感受的命題。

畢業後,Manson並未當全職演員,而是到小型production house做設計、剪片,協助出版一份小雜誌。由於公司人少,所以趕稿、見客、找sponsor等一腳踢。雖然捱得好辛苦,但他笑言:「個過程都幾活着㗎,即是好為一件事去搏。」後來繼續做了一些廣告相關工作,也學習了揸機、剪片等等。不久,得到了一次主演電影的機會。那時梁仲文導演要開拍一套cyberpunk版本的古惑仔:《香港大師》。主要角色都找齊了,只差主角陳浩東(即陳浩南)。導演想找一個長頭髮的男仔。機緣巧合,Manson當時幫某大學的學生拍了一個Gatsby比賽短片,要展示自己的長髮,因而獲《香港大師》的製片看中,就做了主角。拍攝期間導演給予大量自由,因此好多發揮,自己也拍得好開心。「你好專心去做一樣東西的時候,它的花朵就會盛開」。

曾陷情緒低潮 因緣覓靜修行

不過來到2018年和2019年,Manson陷入艱難的時刻。Manson憶述2018年自己的情况頗為惡劣,正在經歷情緒低潮:「我情緒都好差,成日都會beat up自己,成日都會鬧自己,覺得自己為何做不到,好多事情都未做。」那時Manson的媽媽剛好在facebook看到有關梅村retreat的資料,便建議他去參加。Manson都知道自己出現問題,也願意試一試。「今次帶大家來這一個地方,亦都是在我一段比較低潮或者比較迷惘的時間,對於我而言可以為我療到傷,以及告訴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一個地方。雖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對錯,但需要選擇去做。這裏梅村的理念就是mindfulness,中文是『正念』。透過你的呼吸,回到你的當下、你的身體。以及用你的awareness,去令到你同你的身體和生活重新同步。而在這裏看到的生活,是過往在一些比較燈紅酒綠的地方無辦法體驗到的,就是尊重自己的身體,以及真的對自己好。」在梅村短短的退修中,Manson住在簡陋的小屋,過着有規律的生活,每一刻都靜靜去感受。「我記得有個禪師同我講,他說你一定要慢一點,你要每一步都行得好慢,但好實在的。你一定要知道自己為何要行那一步,因為你成日都太急,而且行得太快。這些話語不會令我即時變成第二個人,只是之後會令到我慢慢明白一些東西。譬如去到耕田的時候,我明白到那樣都好開心啊,原來快樂是可以選擇的。你可以選擇欣賞身邊一些好簡單的事情,或者透過你的勞力勞動去幫人,而紓解了你自己一些負面的能量。」

在小屋的夜裏,Manson發了一個有趣的夢,分成上、下集。上集:Manson是魚腩籃球隊中的一個隊員,自己也打得差。後來覺悟,如果自己控球控得好厲害的話,就接近無敵,繼而苦練。鏡頭一轉,他和隊友在比賽中,自己不斷控球,無對手能埋身,最後一刻傳波給隊友射入,繼而勝出。「這個夢呢,好明顯是日本熱血勵志搞笑電影來的。我就理解到,如果你真的鍾意一樣事情的話,你應該去磨。而我過往成日會迷惘的原因,是我無去真真正正面對我自己鍾意的事情。」至於下集:Manson是個天才泳手。到法國參加選拔,食禁藥而獲選,成為國家隊成員。但因為耽於逸樂,好快人生便玩完。「這一個夢彷彿就是一個契機,問我想做邊一個人。我就由這一個夢開始,選擇了做前者。即是可能我比較蠢,或者唔好行得咁快,但起碼我一路都做緊我自己想做嗰樣嘢。」

正如Manson自己也知道,短短的靜修,只是播下種子,不可能即時改變整個人。離開梅村後,Manson再度陷入強烈的掙扎之中。其後他也拍了另一套影集,也在做主題曲。但因某些原因,似乎無機會面世。「這是做這一行成日會遇到的壓力,就是好多你無法控制的情况。即是可能你做好了,但出不到街,或者無辦法面世。那時又會把這些都歸為自己的責任,想控制一些自己控制不到的事情,這樣是不好的。」這是他人生的分界線。他決定放棄影視事業,轉而去打工。他去了一間居酒屋做侍應,並嘗試用梅村所學到的mindfulness去工作。「都幾好玩的,以及幾開心的。係好攰囉,洗碗的時候最懷疑人生。做居酒屋那段時間,亦都是學習mindfulness之後,那麼我亦都用mindful working去修煉啦,譬如拎住碟菜,又會好mindful地在樓梯上行。又留意到每個客人來到,都帶住不同的情緒。發現自己如果態度殷勤一點,態度好一點呢,客人的情緒就會消減。你是可以用你的energy去消減他們的情緒。」除了學習如何與顧客相處,他也在不斷洗碗時,思考自己其實想做什麼。

農場工作 離煩囂聆聽內心

又一次因緣際會,Manson看到了一則農場廣告,正在招農夫學徒。他就決定給自己一個本地的working holiday。「去耕田是一個機會,給自己去一個未知的世界,重新認識自己。」他帶着好多攝影器材,想要拍下過程,記錄自己的感受,和其他人分享自己在這趟旅程中的變化。就在坐火車入元朗的時候,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自己想要做一樣嘢,繼而去plan。然後plan了之後,真的去做。搭火車那一程,我覺得係好自由。好耐都無這一種感覺。我入到去農場的時候,個農夫就話:『真係嚟呀?估唔到你真係嚟喎。』一個新的旅程、唔同的旅程。這個旅程特別畀我感覺到有生命力。」在十日的務農生活裏,Manson有體力勞動的時候,也有夜闌人靜思考的時候。就像在梅村的靜修,離開了日常,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因為好靜,你好容易可以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那時就正值Covid,好多人都在思考如何去裝備好自己。我同輩的影視製作人,都覺得要在這一段時間好好去裝備自己,等完結之後呢,就有機會可以做得更加好。那時候就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我這一世、自己的人生,只是可以揀做一樣嘢,會做什麼?那時就覺得我自己又可以彈結他啦,我又可以唱歌吖。其實一路都有寫好多歌,為何不去試下做音樂呢?」就在農場中,Manson下定決心,要走上音樂的路。

從小Manson已經喜歡唱歌。他記得兒時嫲嫲會帶他到屋企唱K,嫲嫲喜歡唱鄧麗君,Manson也跟住唱。即使未聽過,只要有音樂,就唱得到。到了大學階段,Manson也有夾band,放學會在band房寫歌詞。他說之前一直未有追隨自己的天賦,而去了做演員。雖然他好享受演戲,但似乎未找到合適的方法。現在走上音樂路,他形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毅然參與造星 實踐音樂理念

由農場回到日常,Manson變得積極,找了不同的工作,例如幫讀書podcast配音,又參與了一套學生作品。不久ViuTV開始為《全民造星III》招募參賽者,Manson便毅然報名。「參加《造星》,是要面對自己一路想創作以及想表演的那一個渴望。」Manson在《造星》的表現,相信不用多講。就在pre round,已經得到不少認可與掌聲。導師之一的彭秀慧導演也形容,他是一個有魅力、有想法的人,能引領觀眾看到他的世界。Pre round的表演,Manson選擇了方皓玟的《唵嘛呢叭咪吽》,是他精挑細選的結果。「因為我有看過往的《造星》,那些表演會被不停loop㗎嘛。」他好想用這首歌,去療癒身邊的人。歌詞寫道:「不必跳樓割脈或暴瘦 / 錯與對 一念如魔 成佛 / 愛恨有盡時 即管參透 / 惡念冷靜過後 美麗背後 / 修心萬有。」但在選曲時,Manson都有好大壓力,擔心會選錯,擔心會輸。就在那時,Manson寫下《今天我不想做嘢》。「在一個比較高壓的情况底下,寫了《今天我不想做嘢》這首歌,畀咗個空間去誠實面對自己當刻的表現。這隻歌亦都同我的音樂理念是相同的,就是希望可以創造一個空間去給大家,去同現實脫離一下。」

Manson在《造星》最後一局輸了,他覺得當時愈來愈介意別人的看法,壓力愈來愈大,無法享受其中。所以出局後,反而更令他思考自己做音樂的態度。「我的lesson就是,如何去讓自己在不停做創作,或者表演,或者要做東西畀人睇的過程中,都要找回pre round那個時候純粹,以及有message想帶出來的那個自己。」《造星》完結,Manson的音樂路才剛開始。去年3月,《今天我不想做嘢》正式派台。其後出了3首歌,分別是《無可救藥的浪漫》、《One More Game》,以及《月光之約》。我特別想提《One More Game》。Manson想透過這首歌,回應自己兒時不愉快的回憶。在梅村的時候,他找到一本書,是一行禪師所寫的Reconciliation。「就是和解,同你的內心小孩和解。入面講到,我們多多少少都會收藏不同的創傷,好多時候突然之間有人會擊倒我們。除了是擊倒,亦都是激到。好忟的時候呢,就是你內心小孩的吶喊。譬如是他曾經需要被關注的時候,無被關注;需要被照顧的時候,無被照顧。透過一些practices,可以安撫到他」。Manson繼續解釋,我們的意識就像一間小屋,而地下室收藏了一些悲傷或憤怒。這些情緒會走上來,進入我們的意識中。Mindfulness就如陽光,照射着小屋,能令自己aware到這些情緒,並與之共存。「可以同他同在。即是我知你現在好嬲,我知你而家好忟,但我喺到嘅,我哋可以一齊解決佢嘅。」

《One More Game》是一個邀請,請藏着傷痛的人,嘗試去轉化遺憾與缺失。「過往一些不開心的事,希望邀請他再次在這首歌裏面,用一個正確的態度去面對過去的一些傷痛。而令到這一些故事,或者這些曾經好綑綁自己的事,有一個新的意義,可以令到它不再是一個負累,而是一個幫你繼續向前行的燃料或者肥料。」

「停下來最好擁抱 缺憾與美好 / 而未來最驚早退與遲到 / 團聚時就有新世界 不必說痛不痛 / 期望我 仍能哭」。

再過幾星期,Manson將踏入29歲。他說30歲前,好想找個機會出外,去世界各地看看,了解其他人是如何生活的。可是按現時疫情的發展,相信這個願望比較難實現。下筆時,未知道叱咤結果,但剛好Manson和T-Ma、應智越(細貓)共同奪得新城電台的「勁爆獨立音樂人」獎項。未來一年,他希望能夠出到第一隻碟、開到第一個個人演唱會,以及拍到第一支自己執導的MV。那麼未來十年呢?會有什麼展望?「我希望未來十年,自己會更加強壯,身體同心靈上,更加健康。然之後更加有內涵、更加有深度、更加知道什麼是愛。希望可以用音樂,對於這個地球有貢獻。」就好像他在新城頒獎禮上說:「地球雖然好危險,但地球好靚嘅,我哋一齊去對地球好啲。」Manson近來讀到好深刻的書,是詩人紀伯倫(Kahlil Gibran)的詩集《先知》。「我覺得它好深刻,一定要推介給大家。因為他將文學和哲學mix在一起,透過一些好靈魂地講的文字,去表達他對於世界的看法和哲理。」紀伯倫用作品說哲理,而Manson會喜歡,可能是因為他自己也想要用作品說故事,用歌曲講經歷。這個時代是好紛亂的,但或許我們可以陪伴內心小孩,用無可救藥的愛與想像力,去繼續過我們的生活,繼續唱出美好的歌。

後記

好感謝Manson的邀請。這次與其說是訪問,更像是一次短短的旅程、寧靜的退修。自己有課業,又freelance,最主要也因為懶,已經好一段時間無和大自然接觸。難得出走一個下晝,第一次認真看看鳳凰山,有一點澄明的感覺。人有時真的需要找個機會脫離日常,重整自己,再回去應付這個失序的世界。

文˙莫哲暐

圖˙朱安妮

編輯•歐陽德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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