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從香港到台灣學習小說,年輕作家沐羽第一本書,短篇小說集《煙街》,在台灣出版。謝曉虹形容作品是少數文學的逃逸,但它是自什麼地方逃逸呢?地獄。但不是因為它把現况描寫得如何糟糕,而是其苦中作樂的意志,更顯得文字原本出發處是地獄。書本一月出版,沐羽在台灣數次受訪,但這篇文章是刊在香港媒體的第一個專訪。
在開始討論沐羽新小說《煙街》之前,想先分享沐羽提到網絡語言中的一個字:地獄梗。地獄梗其實在台灣較常用到,笑話特別之處在題材多是他人或自身的苦難,例如殘障、種族歧視、戰爭等等,以嘲笑而非同理的態度對待這些苦難。笑話多數以圖片的形式呈現,而在香港網絡,人們通常稱這些圖片為地獄meme或地獄迷因。這個語境下的「地獄」,也由名詞變成形容詞。
提到地獄梗,因為記者跟沐羽聊到在《煙街》最長的一篇文章〈亂流〉,他自言入面有很多地獄梗。文章破題,先談到「我」在台灣訪問一個香港詩人準備的一條訪問問題:「你書寫關於香港的詩時,有沒有想過要為外地讀者帶來什麼香港特色?」之後的「我」找到空檔就自嘲︰「我是香港作家,我每篇文章都寫其他地方。大佬啊,難道香港作家每篇文章都得寫天台和劏房不成?」這個梗的「地獄」之處,便是拿香港人住劏房的悲劇開玩笑。
更「地獄」的在後頭。此文章接下來寫道,「香港人想去旅行,想買樓,想買車」,這些是普遍香港人的欲望沒錯,「想移民後還被當作香港人」,應是說近年移民潮下不少人在外地面臨身分焦慮,「想團結想搞革命,想生活充滿高潮,沒有開端與結束,只有高潮,故事曲線是一條高高在上筆直往右的紅線」,是對應某些人近兩年面對社會低潮的抑鬱失落。
這篇文章沐羽寫於二○二一年,最初構思是寫一個旅行上癮的故事,延伸下去便觸碰到當下時空各式各樣不能去旅行的人,因為疫情,因為「根本離開不了香港」,總之就是不能像以前一樣星期五放工飛去日本,星期一再飛返香港返工。然後在寫作途中,參考美國作家馮內果(Kurt Vonnegut),加入黑色幽默的部分,寫殘忍的笑話,寫地獄梗,也暴露自身的無力——因為無力,才要自嘲,才要苦中作樂。
散文到小說 香港到台灣
沐羽以前多寫散文,曾任網媒記者及編輯,受楊凱麟著作《書寫與影像:法國思想,在地實踐》啟發,二○一七年成為台灣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碩士生。同年他開始「練寫小說」,投稿到《字花》、《虛詞》、Sample等媒體。他說當時在小說這文類上是「新手」,並沒有思考太多散文和小說的差異,也因為「學院的訓練就是教我自由呀嘛,自由即是文類其實不重要」,所以創作時總會把小說、散文和詩文類特點混在一起,「那時候學院直接教你『後現代』,所以我就亂嚟了」,後現代哲學講求解構,藝術創作則希望打破傳統思維和表達手法。
所以沐羽覺得自己的基本功不好,最初創作小說時,不是在小說框架下;體現在現實的困境是他難以在文學獎中獲得三甲。他念碩士,開始讀大量不同小說,台灣,然後是美國和法國的,「我的養分,基本上80%來自外國文學」,特別提到會讀翻譯文學而非作品原典,「寧願大量地吸收」。而其中影響他最深的是美國作家雷蒙.卡佛(Raymond Carver),沐羽說有些人會形容卡佛作品為極簡主義(minimalism),他寫小說的方法是「減肥」,省去枝節至餘下精華部分,突出對話的尖銳性。沐羽對比以前常讀台灣作家駱以軍的作品,駱以軍會「鋪開來寫」慢慢開展故事,但他發現原來只寫重點,把重點收藏在文章精巧結構之中也是另一種趣味。
學習卡佛所寫的作品〈在裡面〉,是《煙街》第一篇文章,沐羽憑文章在二○二○年春天獲得中文文學創作獎的優異獎。故事男主角阿傑與另一半阿靜都喜歡去日本旅行,甚至出版過旅遊書,「在裡面」是怎樣的重點,讀者看書自會知道,但讀着有趣是沐羽如何書寫日常生活,主角從出版旅遊書的那個人生高峰漸漸枯萎,又枯萎得如此理所當然而無可避免。當時他獲評判之一的韓麗珠讚賞,其作品在網絡傳閱的次數漸多,也引起台灣編輯關注,在同年秋天送上出版合約。
短篇的尖銳 人物的平等
沐羽說自己是寫小說的學徒,而〈在裡面〉是學徒時期的一個轉捩點,但獲得合約到出版的這一年多期間依然要「狂補習」,學徒心態至今仍存在。他從無想過這麼早便出版短篇小說集,因為出版合集理應是要有足夠文章,但他捨棄了大部分簽合約時給編輯的文章,寫新的補上。書中最早一篇,已經是二○一九年末寫的〈永遠與一天〉,關於社會運動下的愛情故事,獲得台灣中興湖文學獎小說組首獎,他說是走出台灣文學獎的「新手村」。最後書本收錄共八篇小說。
對於小說的期待,大多數是要看故事,看人物。但沐羽很清楚短篇小說的限制,問到小說的發想,他分享兩個進路,一個是由idea開始,另一個是由punchline開始。Idea關乎場景和人物在其中的行動,punchline就來自生活了,例如〈為什麼靠那麼近〉,發想自他在台灣生活,台灣人排隊時與人的距離,以小見大,看見香港和台灣民族的文化習慣差異。又例如〈你可以抬起頭了〉,是他一次在髮型屋洗髮時睡着,髮型師喚他起來的一句話。他又說如此做是學習卡佛,卡佛的〈請你安靜些?好嗎?〉同樣是一句話撐起一個故事。
卡佛相信短篇小說只能呈現人一生其中一個極短的瞬間,而篇幅所限,沐羽同樣相信短篇小說難以一開始就要立體地呈現一個人物,通常是會在閱讀中看見人物由平面變得立體的過程,但角色最初都只是個符號,是記者、學生、移民……但同時沐羽很着緊不能作為作家就高高在上地看人物。反面例子是「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小說的人物受操控,被用以表達昆德拉的一些批判。沐羽想像〈亂流〉場景故事落在昆德拉手上,就會寫出三個旅行上癮的人物,分析批判他們的行為,給他們可怕的下場,突出旅行上癮的壞處。
沐羽說:「我不想指點江山,如果你說指點江山是一種風格,我否定這種風格。」再舉〈亂流〉為例,沐羽希望即使有「我」這個敘事者,作者與人物的關係都不會有上下之分,最多站遠或近一點。他說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寫過作家是人物的主人,但他覺得這樣做作家就是暴君:「話晒都是香港人,這麼殘暴的事情我們不做的嘛,是不是?」說罷一笑。
重複的意象 思考的容器
看上去《煙街》的八個故事完全獨立,但其中卻有不少重複出現的人物、意象和思考。例如〈永遠與一天〉的人物陳子朗,命運在〈製圖〉中延續,由香港去到台灣;〈為什麼靠那麼近〉的香港人阿嵐結識台灣女友薇希,也在〈製圖〉中考上了研究所。短篇小說難以在每一篇文章營造一個世界,而如果短篇小說放在短篇小說合集,合集才是一個整體,沐羽相信透過「重複」可陪人物行一段路,「重複」意象又能比較立體地呈現他過去幾年的思考。
有個職業重複出現,記者。他說小說人物與自己做記者的十一個月不太相關,只視記者為一個「好發揮的角色」,因記者採訪經驗可豐富故事人物層次,「人類其實是故事的動物,我們交換很多故事,然後故事就會令一個人的社會地位變好,令到人更加認同或者反對他」。記者有很多故事資源,而又為人信服,在〈十九根〉一文更是用得淋漓盡致,令故事真假難辨。同時記者身處資訊時代某種意義的「前線」,即使故事與新聞現場無關,卻能引介一些資訊時代的社會現象,就是〈你可以抬起頭了〉的故事。
至於重複出現的意象,「煙」是一個,不僅書題是「煙街」,整本書有人說「煙霧瀰漫」,「抽煙抽得入心入肺」。和身在台灣的沐羽做了兩個多小時的訪問,我畫正字數算,屏幕那一邊的他至少抽了六支煙,喝了兩罐啤酒。還有對於「逃亡」與「遠方」的描寫,不止〈亂流〉寫旅行上癮,還有去了台灣的人物阿嵐,該篇總是在睡覺,在夢鄉逃避,而第一句說話是:「我們這些人,一生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而阿嵐的女友薇希,看着阿嵐「像個不太熟練的逃兵,往一切的反面躲藏,這讓她好像只不過是個容器」。小說中,意象總是會隔幾句就重複、延伸。
而「容器」對沐羽來說,很直接地反映了他的思考狀態。「我們的生活和由細到大的教育,都是如何成為一個容器,作為容器在某刻可能有些自主性,但自主性都是被填入來的。」他說完又信手拈來幾個例子,當代的台灣樂隊草東沒有派對、九十年代的駱以軍以至幾百年前的法國哲學家都已在討論,「我所做過的事情以前所有人都做過」,是他做小說研究時的想法。他還說慶幸沒有人說他的書「創新」,不然他會立刻否認,「因為其實香港人的存在狀態不是好新的」。
全書最後一篇文章〈製圖〉,歸納全書,是沐羽最滿意的作品,講了小說家創作用的折線、移民經驗及香港人在其他地方仍帶有創傷的思維。那個折線是,上面是好運,下面是厄運,左至右是順序,所有故事都是好運、厄運、好運這樣理解——「可能因為讀創意寫作,真的去思考故事如何構建,我想將這件事變成一個小說,真實的人行為是否可這樣理解?當然不能,因為有更加多的折線,但這個表都可以歸納好多人的人生,上下上下上下。」
沐羽跟台灣編輯簽約時,有一件趣事:「編輯同我講,為什麼你們香港人這麼喜歡寫天台?」還有事情,台港兩地始終有差異,例如打邊爐,台灣人不會理解圍在垃圾桶一起抽煙,被喚作打邊爐這件事,因為他們垃圾桶數量太少。他們在餐廳打的也不是邊爐,是火鍋。沐羽說:「總是想着如何呈現香港人予他人、讀者,是很弔詭的事……是不太real的一件事。」
香港的作家 在台灣做自己
我照辦煮碗問了沐羽:「你書寫關於香港的小說時,有沒有想過要為外地讀者帶來什麼香港特色?」儘管他用了〈亂流〉整個篇章回答這個問題,抽離來看,還是有其他體會,「想像的共同體是如何成立的呢?是有他者呀嘛,其他人見到我們,我們才是共同體,我們點樣去呈現我們,就是我們做好自己。即是所謂的做自己,即是繼續我們的日常,而注意到他者的存在。那我們去呈現我們的日常時,有人不明白而發問,你就知你有什麼是特別的」。
沐羽其實曾在跋提到,「做自己」是「片面」的詞語,因為它講的並不是一個人能夠多自我,而是「在他人的框架下比較無害的獨特」。在台灣生活,語言上不是沒有影響,沐羽說寫作時腦中會多了一條「國語的soundtrack」,即是他用廣東話思考之外也會用國語思考,而國語出現時,會和他的書寫有拉扯,減慢他的書寫速度。書中寫到薇希聽着阿嵐以帶有廣東話口音的國語句子,說下流情話,快感高漲。他說原來昆德拉也寫過,不過香港人現在才明白箇中昆德拉寫給流亡者的密碼。但重點是,是不是在台灣一定要寫香港人的掙扎,他說:「我應該好幸運地不知為何迴避了這個問題……我是否焦慮思考香港人如何寫香港故事,我覺得不是的,只要我在這裏,我寫自己的話,都是香港人故事留下來的東西,所有香港人寫日記都是寫香港人的東西,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不必要。」終究會成為一個作家的人,不能只想着什麼香港特色。
這段要「破梗」。看到最後,才發現煙街不是煙雲密佈的街頭,是讀歪了的「應該」,很滑稽,很地獄,苦中作樂。說白了這個時代人們總有種要「文以載道」的迫切感,做記者的才總是問人要為他人帶來什麼香港特色。沐羽享受寫小說的技藝,用技藝創作能傳遞信息的容器,「有些信息經過我,我將它變靚仔,傳到去下一個,我覺得就是很開心的事情」,與報道不同,小說感動人的不是其真實,而是其技藝。寫好地獄的容器,還需要思考「煙街」怎樣走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