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疫情嚴峻,公共醫療資源遠超負荷,瘦骨嶙峋的老人家沒有牀位,寒夜下瑟縮於戶外帳篷;護士一人照顧50人,忙到無暇吃飯飲水如廁;社會尚有大量陽性患者等候送院,救護員每日加班工作運送病人,救護車不敷使用,原本接送覆診、轉院、出院病人的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車隊,也被徵召協助安老院撤離和運送確診者。部門常接觸基層病人,香港非緊急救護服務員工協會主席吳城坤說,公共醫療資源匱乏非一日之寒。在老人院撤離行動中,初見寫有「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字眼的小巴,甚少人認識這是什麼車輛。吳城坤在瑪麗醫院的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車隊工作8年,笑言自己當初在報紙上看到招聘廣告,也對非緊急救護認識不多,「我未入來做之前,不知道醫院有個咁嘅部門,完全不知道這裏是做什麼」。
接送病患覆診、轉院或回家
過牀上落樓梯一腳踢
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是接載有需要病人往返醫院覆診、康復病人轉院或出院,病人多為行動不便,由醫護判定無法乘搭公共交通工具、復康巴士,例如癱瘓、認知障礙病患,或無人照看的獨居長者,「怕他自己坐車坐去唔知邊度,醫生評估過他的能力,就安排坐我們的車」。
長者一向是使用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的常客,但除了接送公公婆婆,全身癱瘓的病人也仰賴服務,因為他們坐不到輪椅,連無障礙的士或香港復康會的易達巴士也無法乘搭,「我做落才發現,原來這個社會上有好多人,是連交通工具都無能力應付」。照顧癱瘓病人也要特別小心,他稱為「棉花人」,病人全身無力,像在抱一塊無骨的肉,「普通人側頭,有自理能力可以鎖死,不會側得太緊要,他們的角度是側到你驚」。吳城坤常來往瑪麗醫院與區內大口環根德公爵夫人兒童醫院,病人多是脊椎有問題的小朋友,也令他最心痛,小小身軀所承受的痛楚和心理壓力不比成年人輕,「我看過一個小朋友,像植物人一樣,我看着他長大,第一次接觸他時,他12、13歲,現在他已經18、19歲」。但每次見,他都只能躺在牀上,眼仔睩睩。
送彌留病人回家終老
接送旅程通常由醫院牀上開始,吳城坤會為病人過牀,以樓梯機協助病人上落樓梯,車上亦要隨時注意病人健康狀况,觀察病人會否被安全帶勒到、有沒有嘔,如果病人情况急轉直下,就要馬上送到最近的急症室,他有同事更試過接載的病人在車上逝世。不過疫情下醫院暫停非緊急門診,常規服務如接送長者到日間中心、高血壓覆診大減。他見過家人因為不能進病房見親人最後一面,和保安在醫院門外爭吵,今時今日能夠使用他們的服務回家終老的病人格外幸運,「我之前接過一個,過牀的時候我們要檢查手帶,我拿起她的手,隔着手套已經感覺到好低溫,濕冷」。他心知不妙,跟司機說趕快先送這名病人回家,病人女兒一看到媽媽就不停說『阿媽你返嚟喇,你返嚟喇』」。他替病人過牀時,她的手腳也放軟無力,「這些可能就是醫院不讓探,入不到病房看親人,索性不如讓她回家」。
集體運送 病人動輒等數小時
吳城坤相信自己的工作有意義,希望為病人提供最好的接送服務,但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使用者常有怨言,「用過的人只有兩種反應,第一種是默默接受,可能因為連坐的士的錢都沒有;第二種就是永世都不會再用你的服務」,因為等車、搭車時間實在太長。他試過最誇張是,早上8時把瑪麗醫院留院病人送到葛量洪醫院做影像診斷,夜晚7時才能接回病人,病人平均等兩三小時是平常事。歸根究柢是因為公共醫療資源匱乏,不夠人也不夠車,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是集體運送,像小巴要等滿客才出發,跨區病人等更耐,來自大埔的病人要等沙田的病人覆完診上車,方便一起送到新界東。「醫院只講效率,不講病人的舒適度」,如果他剛好是第一個上車但第八個下車,等齊人,等送完港島的病人才入新界,「隨時在車上坐4、5個鐘頭,廣州都上到去」。普通人都覺辛苦,生病更不好受,當病人排期排幾年,去到醫院又要等幾小時才看到醫生,連回家也要等幾小時車,吳城坤常看到老人家上車時被折磨得頹靡不振,餓到無表情,「病人或家屬會畀說話我們聽,『嘩你知唔知我等幾耐呀』、『嘩你哋咁樣做嘢都得㗎咩』。我開始時會好唔開心,但後來就將心比己,倒番轉頭那個是你,你會不會這樣,可能會講埋粗口𠻹」。想解決病人苦候問題,也是他加入工會的初心,他希望透過和局方溝通,增加人手資源,調派流程可更加靈活,不用每次等齊人才開車。
盼改作特別用途車輛牌照 加快接送
工會最近去信運輸署,希望申請將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車輛轉為特別用途車輛,現時車輛只是私家小巴牌照,「希望可以在車上加識別的東西,令普羅大眾更加熟悉我們究竟在做什麼」。此舉也能改善病人的接送速度,因為他們常因大眾認知不足,在進入屋苑、泊車時花費不少時間。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的原則是「點對點」,車門對家門,距離愈短愈好,最好可以讓病患在大廈門口上下車,避免人手搬運易生意外。不像緊急救護車能夠出入無阻,非緊急救護運送車輛常被屋苑管理公司要求拍八達通入閘,如果超出一定時間要扣錢,扣錢的話醫管局又要求前線同事向管理公司申請退錢,「其實銀碼只是10多、20多元,但上司都是這樣,要求我們void單,攞番啲錢先好走」。
被要求泊卸貨區 難為了病人
當吳城坤請管理公司開閘,讓他們不拍卡通過,多數換來嘲諷,「你普通車之嘛,又不是政府,我做咩畀你入呀」、「你估你係救護車呀,你小巴嚟架咋」。儘管車身寫有醫院管理局字眼。糾纏一輪管理公司都不開閘的話,同事唯有用自己八達通拍卡扣錢,免得用公司八達通,回去又要解釋,「點解我們作為醫院一個公營機構,做公營服務,我們去到公共屋邨,都要受到這樣對待呢?」進入屋苑,他們也未必能停泊在大廈門前,例如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車輛進入淘大花園,只能停泊在停車場的卸貨區,旁邊的貨車在卸貨,他們就協助病人下車,推着搬運椅,由停車場搭𨋢到地面,再走百多米到大廈,「我搬不是問題,但問題是病人辛苦,路上凹凸不平會顛簸,落雨淋濕又麻煩」。
貨車的士未禮讓 事急響號無人理
馬路上的其他道路使用者也不太禮讓他們,吳城坤試過到達病人家樓下,他走到車尾準備開尾板,讓病人從車尾下車,一架貨van駛過來停在他們車後,「他直情貼住我車尾,他的車頭和我車尾差一尺不夠,我好客氣同他講,『唔好意思呀師傅,我們要落病人』,他說『你咪開囉』,好挑釁的態度,但我那時開了尾門,他看到車入面的情况」。他也試過被的士找麻煩,「他以為我們故意不讓他,就抽我們頭,在我們前面行吓停吓,行吓停吓,你唔試吓玩白車?」市民對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認識不多,就像的士和貨van司機以為他們無關痛癢,「車公公婆婆之嘛」,但忘記他們車上的也是病人,有病情嚴重的、有剛出院需要休息的、有要到其他醫院做掃描檢查的,只是你還未需要用到服務。甚至有病人情况轉差急需送院,「但塞起車上來,我們怎樣響號都無人理」。路面上或屋苑門口不必要的阻礙愈多,愈耽誤病人回家,「希望在路上行駛時,不要說給不給予尊重,看到我們的車,盡量行個方便」。
資源不足、混亂 非疫情衍生
當病房內人手緊絀、支援不足,醫生護士有心無力,做到心灰意冷,身處醫院最基層、下游的部門,他們也感同身受,人微言更輕。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於惡劣天氣如8號風球下要停止運作,讓病人留在安全地方,但醫院希望騰出牀位,快掛8號也要同事出車,如天文台預告5時20分掛8號,4時50分也出車,半小時多半趕不及回醫院,變相同事在8號風球下仍要工作,但沒有頭盔、防風網等防風設備。吳城坤試過3號風球下送病人回家,那時風大雨大,車上人手不足以安全護送病人,他請求上司增援,等了兩三小時都未派人,被迫送病人回醫院。又或,他們將病人送抵安老院舍後,院舍常托詞說沒有人手、沒有機器,要他們幫忙搬病人上樓,順便過牀,但這樣會耽誤接送其他病人,病人更要獨留在車上,無人看顧。當他們向上司反映情况不理想,上司也只是敷衍說日後再檢討,之後不了了之,同事再提出反對,上司就說「你可能唔係好適合呢份工」。近日醫管局調配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車隊,運送急症室的確診者到亞博、竹篙灣,但防感染指示混亂,上司不告知同事同車伙計確診,更令他們感到不受重視、士氣低落,「醫管局資源不足、混亂不堪不是疫情衍生出來的,問題一直都存在」。
他任職8年,薪金仍不過2萬元,回想第一個月出糧拿到糧單,只有4位數,「我拿回家給太太,她說『這份工,做來做乜嘢呀?』」50多歲拿這份人工,如何養家?他說如果找到其他工作的話他會辭職,他想做殮房,因為對着死人比對着生人好過。但一日身在這裏,他希望可以為病人和同事爭取更好的待遇,「點解做工會?其中之一是看不到自己有將來」,所以有被秋後算帳、做不到65歲退休的心理準備。在他的能力範圍內,他希望他車上的病人都能平安、盡快回家,「工作上最開心的事是,看到病人精精神神落車,有些人病得耐好樂觀,我直情跟他開玩笑,你唔好畀我再見到你」。
…………………………
運送員之苦:防疫裝備不足 同僚染疫醫局無通知
醫管局的非緊急救護運送服務車隊要協助在社區的院舍撤離行動,以及運送醫院確診者到隔離設施,醫管局對外稱這些特別運送行動均由員工自願參與,但有參與員工表示醫院漠視員工,指引混亂。
陳先生任職聯合醫院,曾協助九龍區的安老院舍撤離行動,但他並非醫管局所說是自願參與。在聯合醫院,院舍撤離行動會隨機調派員工負責,陳先生同事家中有老有少,甚至因而搬到酒店暫住。他們日間照常接送病人覆診、出院,「下午消防處有可能會有order,很突發,可能下午4、5時才知道,那天晚上就要幫手做撤離」。特別撤離行動會提供全副防疫裝備,包括頭罩、面罩、N95、保護衣等。陳先生有次到老人院幫忙撤離長者到亞博,雖然老人家早前檢測結果陰性,但上車時出現病徵,「老人家很多都發晒燒,一上車有3、4個都發燒」。他們打開窗通風,沒有開冷氣,把老人家送到亞博後,要消毒車輛、洗澡,整個過程需要3套防護衣,但在他們第一次做撤離行動時,陳先生只有兩套,有同事甚至只得一套,「中途突然加call,但無衫,有人提出回醫院拿,有人提出問老人院借,很狼狽,但其實管理層為什麼不給多幾套備用?」同一車有7、8個確診者,會送去亞博、北大嶼山等不同隔離中心,確診者的病毒量不同,他質疑這樣會導致交叉感染。而接送過確診者後,同一架車、同一組人第二天會繼續接載普通病人。
阿偉在瑪嘉烈醫院任職,他沒有自願參與特別行動,但曾接送過密切接觸者,那時他只戴了level 1口罩。他1月時接送病人覆診,當晚控制中心發現該病人是密切接觸者,第二天他回到醫院,沒有人告知他消息,直到他發現昨天駕駛的車被消毒,他問上司為什麼要消毒,才得知病人是密切接觸者,但前一天晚上是他女兒生日,他還惜過小女兒。他提出到急症室檢測亦被拒,他覺得上司想隱瞞事件,「瞞得就瞞,呃得就呃,令我哋前線好擔憂、好失望」。葵涌邨一役亦有同事確診,但上司也沒有主動公布,只靠確診同事私下通知同車伙計小心。
等檢測結果期間仍須上班
阿傑任職伊利沙伯醫院,上周醫院有同事確診,曾經同枱食飯的同事是密切接觸者,但醫院要求該名密切接觸者等候檢測結果期間照舊上班,「做不太接觸其他同事的工作,但也是在醫院不停游走」,如補給物資,最後這名同事亦確診。他質疑醫院為了保持足夠人手而漠視員工,「好多隱患令我們心淡,被管理層出賣,推我們去不必要的風險」。平時如何消毒車輛也不曾發出清晰指令,靠同事口耳相傳,「醫院有教我們著保護衣、除保護衣,但車上消毒無教,只教了病房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