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北溪2號線」是從俄羅斯西部通至德國東北部的天然氣管，長1200公里，本預計於今年中啟用。德國及歐洲是俄羅斯天然氣的主要出口地，在烏克蘭危機中，北溪2號被擺到談判桌，輿論指這是普京揮軍的顧忌，也是德國的唯一籌碼。但由於俄羅斯天然氣同時也是德國的能源命脈，故總理朔爾茨亦遲遲不肯以此制裁俄方。近日有德國政要提出要減少對俄的依賴，在該國逐步廢核廢煤，想在2045年前實現「淨零排放」的前提下，還有什麼選擇？
唇齒相依的歷史淵源
俄羅斯天然氣有約80%出口至歐洲，佔歐洲天然氣需求約40%。德國方面，在去年的能源消耗中，天然氣佔去約27%，當中約32%來自俄方。如北溪2號啟用，俄羅斯供應至歐洲的天然氣可增加一倍。德國與俄羅斯如今唇齒相依，港大歐洲研究課程副教授Stefan Auer及莫斯科大學亞非學院院長Alexey Maslov指出幾個轉捩點，解釋德國何以成為俄羅斯天然氣於整個歐洲的主要代理人。而且，這不純然是兩國合作，也牽涉德國大小企業和投資者。
1969年：管道換取天然氣
前蘇聯外交部長Andrei Gromyko到訪西德，提出經濟合作。而西德總理Willy Brandt亦致力推行與東方和解的政策，策略是「通過貿易轉型」（Wandel durch Handel）。西德成為蘇聯難得的西方伙伴，由西德建設鋼鐵管道，蘇聯供應天然氣。雙方於翌年簽訂合約，這被視為在冷戰時期，最具政治重要性的東西方協議。
1973年：企業合作
Ruhrgas AG通過東德購入蘇聯天然氣，繼而擴展天然氣供應至其他歐洲國家。在往後數十年，俄羅斯天然氣公司Gazprom與德國企業的關係漸趨緊密，更延伸至文化交流，例如舉辦畫展及贊助藝術機構，Maslov認為已經超出了商業合作。Auer則指Willy Brandt的和解思路持續影響德國左翼政客和知識分子，他們認為這些轉向有助促成冷戰結束和歐洲共產主義退場。
2006年：開發北溪
冷戰後更多德國企業加入投資俄德天然氣項目，包括化學巨頭BASF、工業巨擘西門子。北溪項目於2006年確立，Maslov指這是「既有合作的延伸」。北溪1號線在2011年投入使用。在2013年，Gazprom與德國的Verbundnetz Gas簽訂至2030年的油氣科技合作協議。Auer認爲朔爾茨避談正在運行的北溪1號與未啟用的2號，是由於政府因政治原因暫停項目的話，要向合資企業支付巨額賠償。
1. 私營項目或外交工具？
外界認為天然氣猶如外交博弈的武器，讓俄羅斯提供累積外匯，以應對西方制裁。雖然面對歐洲鄰國的反對聲音，但德國兩任總理默克爾和朔爾茨都曾堅稱北溪2號是私營項目。
俄羅斯：
Maslov從俄國天然氣公司Gazprom着眼，指政府直接或間接擁有50.23%的股分，主要由聯邦國家財產管理局代表，故從結構來看，它屬國營公司。他強調政府的角色是提供資金，並沒有所謂黃金股制度（即國有股東有更多投票權），決策由董事會負責，故他認為Gazprom仍是以經貿利益為前提的商業機構。但近日有消息指德國前總理施洛德將會成為董事會成員，惹起爭議。
德國：
「（稱為私營項目）無疑是個很方便的說法，去避開戰爭問題。」港大政治與公共行政學系德籍講師Daniel Marwecki指德國在二戰後學到要避免戰爭，且國防倚重美國：「所以與俄羅斯的和平關係非常重要。」經濟合作較易達致這目的，也是避免戰爭的籌碼。在地理位置上，若東歐開戰，德國比英美都靠近戰場：「對德國來說，用盡方法避免開戰，特別是核戰，非常關鍵。」另外，英法都有開發其他能源包括核能，只有德國鑑於福島核災決定廢核，故對俄依賴大增。他指這在美國強勢、冷戰後秩序穩定時問題不大：「德國與俄方的經濟需求互相抵消。」但如今俄方態度急轉，德國的處境便堪憂。
2. 美國置喙 俄德看法一致
拜登曾以北溪2號威嚇俄羅斯，但在旁邊的朔爾茨則不表態支持，顯示美德對此存在分歧。Maslov指美國以前甚少干預歐俄能源關係，這次顯然是出於經濟「離間計」，打戰爭牌以破壞歐俄商業合約，藉打擊歐洲天然氣市場，好讓自己成為供應國。但他指出，德國或美國都沒法取代俄方的天然氣供應量。他亦留意到日前拜登說一旦開戰，美方不會出兵，只會制裁，「即是美國不想牽涉軍事，只想從經濟向俄方施壓。」他相信拜登並非虛張聲勢，但若中止北溪2號，德國比俄方損失更大。
德國民意偏向採購俄國能源
德國在對美立場上，與俄方站同一陣線。Marwecki說德國主流其實支持北溪2號，甚至安於現狀，「美國愈批評德國依賴俄羅斯，德國人就愈想維持這種依賴。」除了因價格較低，也關係到德國主權，不希望受美國左右。而由於二戰時德國入侵俄羅斯造死的傷亡，現在德國人普遍較接受俄羅斯。他說德國人的世界觀簡單，只想有廉價能源和出口，最理想的情况是：貿易、出口、沒有戰爭，正如中德關係就是德國企業在中國製造汽車，又把大量車賣到中國。「背後有些前設，因德國國防主要依賴美國。」不過，聯合政府則有分歧，綠黨是謹慎的國際主義者，講意識形態，像綠黨出身的新任外長Baerbock就反對北溪2號，立場靠近美國。但朔爾茨所屬的社會民主黨則較務實，知道擱置北溪2號會令德國蒙受損失。目前德國採取的策略是避而不談，並期望局勢降溫，之後低調地啟用早已準備就緒的北溪2號。
3. 俄羅斯若失歐洲，仍有中國？
俄羅斯是中國的第三大天然氣供應國，雙方亦於北極亞馬爾半島等共同開採氣田。中方去年與俄羅斯能源企業Novatek簽訂新天然氣合同，為期15年。外界認為俄方似把市場重心放到亞洲。Maslov指雖然中國訂立減碳目標，但同時知道不符現實，於是在近年主動加快中俄能源合作，以供氣到東北和新疆等地。「這是中俄合作的一環，所以我們稱為戰略合作，而不僅是說把石油和天然氣供應給中國。」他又指俄羅斯要面對其他中亞國家如土庫曼的競爭，與中國經歷了「痛苦的還價過程」，最後價錢不如外界預期低，「所有天然氣合約是為未來而訂，在未來就可能變得便宜。」
中俄增能源合作 歐洲市場仍重要
Marwecki指中國與俄方合作是志在削弱中美關係，德國同樣處於中間位置，「希望與所有人都保持良好關係」。Maslov認為，即使中國成為主要出口市場，俄羅斯也不會切斷對歐洲的供應，以保持市場競爭關係，「只與中國合作並不理想，所以我認為俄羅斯會想盡方法回復與德國的合作。」
4. 能源自主難
天然氣是《歐洲綠色新政》的過渡燃料，綠黨成員、德國經濟與氣候部部長Robert Habeck近日指地緣政治局勢迫使德國思考其他的天然氣供應，免成為「遊戲棋子」。但Marwecki指無論從俄羅斯或美國輸入天然氣，都會成為政治籌碼，「能源從來都是政治武器，想像如果再有像特朗普的人上場，情形也會一樣。」
歐洲各國積極探尋可再生能源，但距離完全自主（full independence）仍長路漫漫，目前唯有盡量增加本土產能和供應地。德國則計劃建設液化天然氣接收碼頭、規管能源公司天然氣儲備和開發氫能等潔淨能源。他指綠黨對此態度含糊，德國既要廢除核電並減用燃煤，「他們沒有回答可從哪取得足夠再生能源。」現屆政府堅持廢核路線，Auer說：「在我看來，是一個錯誤策略。」因是次烏克蘭危機暴露了依賴俄方的局限：「參考俄羅斯的往績，如果任它擁有更多地緣政治影響力，任何地方的環境保護都不會改善。而在中俄掌控的世界，歐洲會面臨更緊迫的問題。」
歐洲難疏遠俄羅斯
Maslov亦認為歐洲開發的可再生能源不足以撼動俄方地位，他舉中國為例：「中國是最先推行風力發電的，但連小城市的電力也沒法滿足。」希臘、葡萄牙、法國等都在發展可再生能源，但屬杯水車薪。故此，他認為法德「頭腦清醒的政客」都不想與俄羅斯疏遠，亦相信西方仍要依靠天然氣，同時以其他淨化科技和管控措施，來達至減碳目標。不過，他指目前歐洲的商業與政治需求存在巨大落差，歐俄間的僵持狀態會持續至少3至5年，在短期內較難回復到10年前般的緊密關係。但隨着雙方交換天然氣和石油技術、開通北溪2號及其周邊管道建設，俄羅斯仍可憑價錢和產量優勢，穩坐天然氣供應國的位置。
5. 兩國「心事」
Maslov指俄羅斯的目的只有兩個：參與歐洲政治和安全決策；防止北約向東擴張。俄羅斯視自身為歐洲一員，並不滿足於只擔當石油和天然氣供應者，但多年來均被「排擠」，在討論烏克蘭、克里米亞及頓巴斯地區的議題時，都被歐洲排除在外。「俄羅斯這（靠近歐洲）立場在希拉里(擔任國務卿）時期仍被清晰接收，但自奧巴馬政府後期，尤其是特朗普年代，就每况愈下。」他認為這是促使俄羅斯「由西方轉到東方」、靠攏中國的主因，令其深明不可能與美國或歐洲重建關係。中俄合作的好處在於兩者各有計劃，前者有「一帶一路」，後者倡議「大歐亞」，沒有重疊衝突，但有共同價值觀和目標。他留意到本月初的中俄元首會談，兩國開始談及民主、軍事及網絡安全，以及聯手抵禦西方制裁。「美國的所有舉動，把我們帶到新的世界格局，變得更地區化。」
至於德國，Marwecki指舉國上下都有着和平主義傾向，社會的對俄取態較其他歐洲國家更為包容。同時，政府充斥多方意見，有跨大西洋陣營、美國陣營、德國自主陣營，社會民主黨與綠黨對是次大國角力亦持不同的立場。但毋庸置疑的是，今次是二戰後，歐洲最多軍事部署的時刻，亦是朔爾茨上台後的重大危機，在聯合政府的架構限制下，他覺得朔爾茨算是做到力所能及，包括在華盛頓表明德國站在西方的一邊，以及在莫斯科堅持以外交手段解決問題，在與普京會面後的記者會中，他看出朔爾茨對於戰爭的個人情感，強硬果斷地說出「避免歐洲戰爭是我們該死的責任。」
文˙ 梁雅婷
{ 圖 } 受訪者提供、Gazprom網站、法新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