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老而不廢 爾冬陞的金像獎代議士哲學

文章日期:2022年03月06日

【明報專訊】6年前於香港文化中心,新上任的金像獎董事局主席爾冬陞,為頒發第35屆金像獎「最佳電影」獎項時站上了頒獎台。他先幽自己一默,說不是做了主席便要「搶風頭」,而是因為這個獎「找不到頒獎嘉賓」,現場響起了掌聲和笑聲。

打開大信封前,他說了個故事,指一個年輕撰稿員曾問他,當晚的台詞可否含有「十年」二字,他引用美國已故總統羅斯福的話去回應:「我們最需要恐懼的,就是恐懼本身。」然後打開信封,輕呼一口氣,小聲宣布當年得獎電影為《十年》。

有網民留言:「爾冬陞導演,在壓力下仍然勇敢!」、「爾導夠薑,佩服佢」、「爾冬陞有擔當,不容易。」

4年過去,又到金像獎季節,第39屆金像獎於2020年5月因疫情而取消實體典禮,改以網上進行。當天宣布得獎名單的人,又是時任主席爾冬陞,合拍片《少年的你》橫掃多個獎項,爾冬陞還用普通話恭喜得獎者。

今次留言的人不客氣:「香港電影不是說廣東話?」、「內地投資就拿獎?」、「男女主角全是內地人,這些算香港電影嗎?」、「還我港產片!」

從網絡留言可見,爾冬陞好像做了兩件立場相反的事;但了解爾冬陞的人,卻知道他從來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即使環境困難,只要制度是公平公開,作為公職負責人,就要有擔帶。

「我從來唔呻,仍在其位就做好件事,做到做完為止。有些人不參與不了解只會批評,我就最恨這些人。」

這幾年遇上社會運動、疫情,他仍然不滿足於「守業」。在風雨飄搖的亂世,希望「完善選舉制度」,擴大金像獎選民人數、提高投票率,而討論多年的「金像獎最佳紀錄片獎」也望能於可見將來成事。

訪問是由爾冬陞主動邀約,他卻說明「只談金像獎,不想談自己」。甫坐下,就交代「很多電影業前輩,都是看《明報》的」,念茲在茲,他都想向業界,向金像獎選民「交代」。爾說,過去幾年因為社會運動和疫情,面對各種困難,有些做到,有些做不到,「希望同業體諒」。

他解釋,過去十餘年,金像獎多在文化中心大劇院舉行,整個流程和班底均純熟,所有人識得埋位。一個實體頒獎禮人手高達幾百人。細節到明星私家車行走的路線,紅地氈的位置,傳媒擺位,票務運作,因為多年運作已順暢得「毫無難度可言」。

疫情下辦頒獎禮

金像獎一般在4月舉行,早在半年前的冬天已開始籌劃工作。2019年社會運動烽煙四起,爾冬陞和團隊曾在年底到文化中心現場觀察,知道催淚彈一放,人潮擠擁會危險,於是團隊嘗試另覓場地,本意屬九展,但後來又因疫情突襲而轉為網上進行。

2020年春的網上版,製作團隊因疫情初現,四處找口罩和消毒液;兩年過去,今年製作團隊又煩惱是否要跟隨限聚令與疫苗護照相關法例。董事局開會後,暫定今年金像獎需延期至6月:「始終唔想我一個人在網上讀完就算,想盡量親手把獎座交到得獎人手上。」爾生不住強調,若可舉行實體頒獎禮,最優先希望讓獲得提名的人入場,然後是讓上一屆(39屆於網上頒獎)的得獎人入場。

延期帶來的難處不少。金像獎頒獎禮盛大,全職員工卻只有數人,其餘都是短期合約工,還有大量義工。爾冬陞指,金像獎的籌備從提名、投票、點票到晚會舉行、檢討、換屆等,節奏緊迫,一年剛好夠用,中間延誤變相打亂時間表。「同業都要搵食,𠵱家金像獎的短工變咗長工,資源人手都緊絀。」爾苦笑道:「好頭痛。」

距離上屆(39屆)已有兩年,2021年並沒有舉行頒獎禮,至今年才再辦。金像獎董事局基於疫情等原因,決定把2020和2021的參賽名單合併為一,成為今年第40屆參賽作品。

「要取消,疫情是主要原因,但也因為疫情戲院不開,或老闆想等好的時機,於是我們看到,2020年上映電影只有28部。」多等一年,2021年上映電影有48部,兩年合併,令總參選電影數目上升至70餘部。今年怎樣也要辦:「沒理由積壓3年的電影才頒吧。」

香港上映電影數量,於1990年代高峰曾達至每年逾200部,之後一直下滑至每年50餘部。爾作為資深電影人,笑談風雲:「以前有人話,哎呀大鑊啦,香港片只有100部;後來又話,哎喲,大件事啦,得番70部,點知低處未算低。」

他卻認真地說:「電影金像獎每年花那麼多人力物力,耗用的錢部分是政府公帑,要用得其所,若產量再下降,大家需要思考。」是否隔年辦一屆?他說要開放討論。

金像獎經過近40年的演變,本質是一個「工業獎」,意思是,參賽作品要在大銀幕播放足夠場數和有一定入場人數,再由合資格的業界選民及專業評審投票,賽制和奧斯卡相近。選民人數眾多,卻不能肯定投票人看畢所有參賽電影。

相反,金馬獎、柏林、威尼斯等賽制,採取「評審團」制,參賽電影透過報名入圍,獲邀請的專家看過參賽電影再深入討論定奪。兩種制度不同,令賽果有差異,前者能反映業內人士看法;後者會因評審組成的品味而影響賽果。爾冬陞指,金像獎和奧斯卡的結果,會比較「大路」。

投票數字 公開透明

爾冬陞從2015年上任金像獎董事局主席,連任兩次,本屆任期本應去年完結,但因為疫情再延任至今。他着意把一份文件傳給記者,含近年金像獎投票數字。「以前這些數字是保密的,我覺得不需要,做阿公嘢,呢啲係公事,要公開透明。」

香港電影工業,壓力大效率高,賣座導演有話語權,可以成為「大佬」,靠個人魅力帶領其他人,電影圈「人治」味道強烈。但和爾冬陞相處過的一些人,觀察到爾氏處事風格有點與別不同。

「他和製作團隊開會,不只會望最有權那個人,還邀請所有人發言,無分職份大小。」一名中生代電影人說。「爾生開會時,很重視議事的本質,有條理幫大家理清,原則是什麼,如何做到一個較客觀決定。」一位年輕電影人說。

客觀vs.情緒化投票

談到電影獎結果,爾冬陞侃侃而談:「過去40年,大家投票,我有時覺得,某屆某獎不是完全專業(的選擇),老實講會有情緒嘅。例如一個演員,提名很多次拿不到,有人會覺得,今次應該到佢啦,可能他這部戲演得沒以前那麼好,會有同情分;或者那個演員那些明明演得很好的,拿了很多次,不要讓他拿了。就算柏林、威尼斯電影節,由評審團決定,也會分餅仔,不會讓一套戲拿多個獎。這不是科學,不是賽跑,佢有個感情喺度。」他曾經公開指《十年》賽果是情緒化投票,令他飽受抨擊。

我追問:「(帶情緒來投票)不好嗎?」

爾答:「不是不好,(人性)是這樣的,沒有更好。『人』選的東西,沒有百分百公正嘛,只要人去選,由群體去選的話。」然後招牌式語焉不詳地說笑:「咁你一個人去選,你話晒事,你當然說你是公正吧。」眾笑。

爾冬陞轉為認真,他記得10多年前,有電影公司老闆會施壓,希望員工票投自己公司出品。也有些人沒看過電影,只因為某君是「熟朋友」就投票。他明白現實狀况,特別着意推動提升投票人數和投票率。

目標:提升投票人數

據他回憶,早年金像獎票數只有500至600票。剛完成投票的第40屆,首輪選民人數達1600人,票數近千。爾說,他每次在投票期間都很緊張,會叫秘書處打電話向各屬會催票,希望大家踴躍投票。

「我的目標是盡快去到2000個選民,每年的投票人數過千。」爾解釋,未來會有兩個新的後期製作工會成立,若合資格會員踴躍登記成為選民,兩年內可有望達標。美國電影工業比香港更龐大,奧斯卡金像獎的合資格選民於2020年底共有9000餘人。

為何那麼着緊投票數字,爾冬陞語帶雙關笑說:「係呀,我哋有認受性喎,我哋投票率高喎,哈哈。」

爾轉為認真:「金像獎沒有什麼話語權,每年香港拍多少部電影,工業是否蓬勃,金像獎是被動的,金像獎是為業界服務,要維持到它的公正性,不受任何人左右。」

為工業服務,不止是看眼前,還有看長遠,做應該做但不容易的事。

聆聽業界 推動設紀錄片獎

2009年,紀錄片《音樂人生》於金馬獎凱旋,在港播放後被提名參加數項香港金像獎,引起圈內爭議,紀錄片是否應和劇情片一起競賽?討論後來不了了之,近年再有紀錄片導演被提名新晉導演獎。爭論拖拉十餘年,一想到要修改金像獎的章程,有人覺得麻煩,紀錄片始終在商業掛帥的香港屬邊緣。

去年底,《音樂人生》導演張經緯接到爾冬陞電話,談到國際知名電影獎均設有紀錄片獎,希望推動成立金像獎紀錄片獎。大致是,在原有能入圍最佳電影之規例外,當該年上畫紀錄片達一定數目,可另設「最佳紀錄片」獎。現時紀錄片除了演員獎,其他項目均可提名。

爾冬陞沒一錘定音,像個「紀錄片小粉絲」,請張經緯聯絡多名紀錄片工作者,目標為舉行3場研討會並撰寫報告。爾說:「好多拍紀錄片的人,或者是學者,是我不認識的,想廣泛收取紀錄片界意見,不想完全由我們替別人作決定。」兩場研討會已舉行,約有40人參與,包含不同年齡工作者:「九成紀錄片界裏的人,都支持設紀錄片獎,覺得在融資、知名度、發行也有好處。」

爾冬陞拍了大半生電影,主演和導演作品均為劇情片,他談到紀錄片,雙眼發亮:「我真係好喜歡看紀錄片。近日看了5個美國導演在二戰拍片的故事(Five Came Back),看到集中營慘况,好深感受。而且香港好些知名劇情導演,都在拍紀錄片。」他在內地拍攝於2015年上映的劇情片《我是路人甲》亦自掏腰包聘人拍攝製作特輯。

張經緯形容:「爾生係出錢出力,第一輪十個紀錄片工作者來了,大家同意把對話錄音,爾生亦請專人抄寫成文件。他認為,這些關於紀錄片的討論,是香港電影業的重要紀錄。爾生常說自己家族是幾代電影人,好想回饋電影圈。」

拖拉十餘年的紀錄片獎,遇上2022年,《港區國安法》已實施,《電影檢查條例》亦已修訂。有年輕電影人說,難免令他們想起一些因政治原因不能於香港上映的紀錄片,因滿足不了金像獎要在戲院上映的規例,而未能參賽。

國安法與電影審查

爾冬陞承認:「電影從來都有censor(審查),不止是香港,東南亞有,美國業內也自行censor(這裏是指美國電影協會電影分級制)。紀錄片除了談政治的,也有很多社會性題材,紀錄片是百花齊放的。你要寫清楚,不是金像獎去審查電影,金像獎沒這個權,但的確是要合法上映的紀錄片才能參加金像獎。……或者有些人不太現實,想不經過審查,但電影沒有這個特例。」

現時金像獎參賽資格,要在一周內上映5場達250張門票,有工作者認為門檻太高,爾說,若紀錄片業界有共識,例如減少至一個月放映一場,他可向董事局反映爭取。

爾冬陞形容,服務於「導演會」或「金像獎」是「做阿公嘢」,而「做阿公嘢最緊要公平,你一謀私利,益自己友就出事」,他如此定位自己:「無論做導演會會長,做金像獎主席,我要強調,我的性質,是一個議會的議長。我沒有話事權,所有嘢都是由committee投票通過,我應該把所有問題都提出,等大家思考。」

喜歡找年輕人吹水

筆者曾向數名年輕導演了解他們心目中的爾冬陞,「爾生係好刻意想了解年輕人想什麼」、「在同齡電影前輩中,他不算老海鮮,算開明」。

64歲的爾冬陞,恩師是剛逝世的楚原,少年時已在邵氏擔任武俠片男主角,轉型導演拍下數以十計賣座電影。但爾卻不愛回望,他承認自己喜歡找年輕人吹水:「我不是開老爺車的人,我不喜歡緬懷過去的,我亦很怕一堆人坐在一起想當年,那些輝煌過去了沒有了,我從來相信風水輪流轉,(事物)是一個循環。」他舉例,台灣和韓國電影經歷過低產量,至近年又復蘇。

年輕電影人說,接觸爾冬陞,感受到不是被爾教訓,而是得到傳授。爾冬陞說:「我無嘢叻,我這生沒發明任何嘢,只是有些拍電影的經驗,在合約上,如何和老闆相處上,市場上,年輕人創作搞戲遇到的問題我見過,幫到年輕人讓我找到自己存在價值,有成功感。」

問爾冬陞,不覺得現在世代衝突很厲害嗎?他一貫詐傻扮懵:「現在?沒有呀,世代衝突?」我再說,年輕人和老一輩以「廢老」和「廢青」互相指罵。爾遲疑了兩秒,嘴上泛起蠱惑笑容:「咁廢老係廢吖嘛,但我係老,但我唔覺得我廢吖嘛。哈哈哈,可能是這樣。」

爾冬陞進入狀態,面前的他,活像和年輕導演們飯局時互窒的老頑童。

筆者進逼:「2016你頒獎畀《十年》……」

爾抓緊機會反駁:「不是『我』頒畀《十年》,係選民選咗《十年》咋,哈哈哈哈哈哈。」

筆者(滴汗):「係你代表金像獎去頒……」

爾裝着抹汗的樣子:「你睇你一講《十年》,我即刻標汗呀!」眾笑。

筆者追問,有人看了爾的頒獎片段,認為他有「顏色」。

爾指着自己墨綠色的抓毛開胸上衣,開玩笑道:「咩顏色?我穿綠色呀。」

話鋒一轉,爾又收起笑容,一臉正經:「金像獎這些,行得正企得正就得。」思路突然跳到自己的私生活:「我的女兒,才6歲,我如何教育她?我訓練她要勇敢。我深信大部分你所憂慮的事是幻想出來的,絕大部分不會發生。」「以前我是很憂慮的人,我要刻服它,令自己勇敢,理直氣壯。」

「《十年》這件事,我是金像獎『主席』嘛,我當然知道發生什麼事,當時的環境和現在不同,要好冷靜去看這事,去處理實際的事,有些地方運用智慧,化解了它便算數囉。」

願意接近年輕人,但他承認不一定同意他們的想法。

「同年輕人講嘢,我認同的就認同,不認同的就不認同,他有偏激的言論就讓他說,大家不是說要追求言論自由,追求民主咩?我說了我認為對但不偏激的東西,你不接受我沒所謂。」

對但不偏激的東西,或許包括他對內地的看法。頒獎給《十年》之後,爾冬陞仍然回內地拍攝電影,參加內地真人騷節目,剛拍攝完畢的電影《海的盡頭是草原》,內容是關於「三千孤兒入內蒙」。新聞報道指,去年3月習近平主席在內蒙會議曾提及「三千孤兒入內蒙」的事迹。

爾冬陞指:「好多年輕人抗拒內地,我內地很多朋友,很多是好人,我做動物保護(公益活動),一些參與的是央視主持,你看他報道新聞可能會不喜歡,但私底下他是活躍於動保組織的人。要分得清楚,每件事獨立去看。」

筆者追問,在亂世之中,一般人可以如何自處。「一般人現在可以如何?只能講少句囉,但我覺得不需要這樣。這幾年,我的情緒也會波動,過去香港這段時間。但你要冷靜,客觀來看,多看歷史……人永遠重複,忘記歷史,看的東西也太細。」他提到,常看不同書籍,有神學的政治的歷史的,社會運動他會想起緬甸,疫情他也會看外國。「客觀點去看事物」。

「我是戲院失火也不會慌亂的人,我不恐慌。或者因為我會去跳降落傘,玩賽車,玩極限運動。所有事都要抽離點去看,我不輕易把情緒放進去,我不會輕易說一件事的對與錯。」

訪問到最後,爾冬陞說得興起。他說到了這年紀,只對一件事好奇,就是人這齣戲的終局。

「我對死亡最大好奇,那是導演拍不了的東西,『吖,究竟嗰刻係乜嘢?』,它遲早要來,我最唔忌諱的。」

「每年籌備金像獎,有一個環節是向已故電影人致敬的片段,我總要去核對照片人名有沒有出錯。曾有年輕創作人把林嶺東(導演)和鄒文懷(出品人)的照片混淆了,他兩的造型真的好似。」林和鄒同於2018年底去世。

「我要打電話給老人家,問這張照片是誰,確保不能出錯。我以前很討厭這工作,後來習慣了。有一次,我和(副主席)梁李少霞一齊坐在那裏,看着那些緬懷片段,我忍不住說﹕『喂,梁太,這些片我們遲早會上了。梁太答,係呀,我們的照片遲早擺上去呀。』」

「我跟年輕人說好,『你哋呢班友,𠵱家做創作吖嘛,到時我的(懷念)片段,要幫我放在最尾呀,讓我曝光率好一點呀。你們弄不好我的(懷念片段),我夜晚會來找你呀!』這些死亡玩笑,我常跟年輕人開的。」

■答:爾冬陞,三屆電影金像獎協會主席,香港電影導演會成員。家族有多人從事電影行業,包括大哥秦沛及二哥姜大衛。少年時代演出多套武俠片,後轉職導演及監製,其中《新不了情》(1993)《旺角黑夜》(2004)拿下金像獎最佳導演。

■問:譚蕙芸,多倫多大學主修電影,爾冬陞作品中最鍾情《新不了情》,現為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高級講師,仍有用爾導的《早熟》作教材。

文˙譚蕙芸

圖˙蘇智鑫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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