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曾灶財字迹近日在旺角界限街重現,引人唏噓道:他生前沒被正名,作品多被洗刷塗改,過身後才被M+收藏,是遲來的肯定。M+從沒評斷他的書法或藝術造詣,視之為介入公共空間、申明話語權的方式。今天同樣在街頭寫字的,有75歲的「渠王」嚴照棠。在許多人眼中,嚴照棠的大字是城市標誌、文化符號,有學者將他與曾灶財相比,說字體無奇,難得在他對城市空間的敏感觀察。通渠和寫字,嚴照棠說過不少,這次談的是50年來怎樣游走街巷,見盡卑陋齷齪,觀照這城變遷。
寫遍「整個地球」 自創「渠」字難抄襲
他十多歲從深圳偷渡來港,1960年代在工廠區混迹,二十多歲為自己取綽號「渠王」,想法直白,「唔係得戚,係要搵食,令人易記起你」。那時一幢工廈有上千個單位,工人魚貫出入。他把印有「妙手渠王」的卡片,逐一放進工廈信箱,好不容易派完,轉頭就見卡片被丟滿地上和垃圾筐。當時行家的宣傳,不外乎貼街招或從垃圾站撿拾木板做廣告牌,用鐵絲繫在天橋和路邊。他見新蒲崗明渠斜坡上有手寫的跌打和藥油廣告,就照辦煮碗,用油掃寫大字。舊時工廈管理寬鬆,他寫字兼貼標貼,招徠公司茶水部的生意,又有打工仔請他到家中修繕。
有段日子,他騎着「最佳拍檔」偉士牌電單車到港九新界維修渠管,車上放了油漆,晚上乘人流不多寫遍「整個地球」,包括天橋、電表、樓梯、石墩、燈柱、井蓋,攀高俯身都不靠梯子。遠及龍蝦灣、貝沙灣,「窿窿罅罅、鄉村地方,有人住或車經過的地方都可寫」。他記不起第一個手寫廣告在何地、總數有多少, 但偶爾仍在石牆腳或麻石上,見到他早期寫着傳呼機號碼的廣告。他估計多數已隨拆樓和翻新消逝,「以前在深水埗寫好多。有整條街重建,寫過的冷巷都消失了」。無論是麻石或水泥,他說只要是堅硬的平面都難不倒他,大筆一掃就成。最辛苦要數行車道旁的斜坡,他要用安全帶縛腰爬下去,又擔心倒瀉油漆。
他只在小學寫過習字簿,未曾鑽研字體,閒時也沒書法習慣,寫字但求一目了然,不用起草,按牆身底色決定用黑、白或粉紅色。如牆身太舊,就先髹上一層白底。他認為粉紅色可吸引女性,在髒亂牆身也較顯眼。每次用粉紅色,總有人停駐拍照。除了襯黑邊多花時間外,不論廣告大小,他都盡量在一小時內寫完,「今日工夫今日做,明天有明天工夫」。大家好奇曾灶財用的是哪款頑固墨水,嚴照棠說自己也有講究,露天要用防水漆,可抵風吹雨打,「用普通漆,太陽曬曬就起粉,風雨撞走字迹,又要再剷走再寫」。有行家學他手寫或噴上自稱「渠王」的廣告,但他沒放眼內,「寫字講『手門』,要習慣個字形,特別是『渠』中間要剔上去,他們只學到三成」。那是他為了填補「渠」字部件間的空位,而自創的筆畫。他只在夜校學過幾年英文會話,用手勢和簡單字句與外籍客人溝通,廣告就只有中文,通常是外傭聯繫上他。
動筆位置有「規矩」 近年變難做
他的手寫廣告經常與街頭塗鴉和不同行業的招紙為鄰,雖然不諳塗鴉圈的規矩和競賽(battle)文化,但他自有一套原則,「好新的、新鮮熱辣就不要破壞別人的塗鴉,能避就避,以和為貴。有空位就找空位。沒空位的話,要舊的才寫」。友人邀他在街邊排檔寫字,但上面早貼有反戰文宣,他就把廣告排成倒T字,避開它們;有面唐樓外牆,他把電話寫在底部,免得擋去正中的塗鴉。與塗鴉圈相安無事,但行家之間更有敵意,有人會用噴漆塗走或改掉他的電話,或蓋上自己的標貼。他說因近年經濟不景氣,多人入行,「以前行家較規矩,不會破壞別人」。多年來他都是獨行俠,未曾遇見同行或藝術家,在同一面牆寫字繪畫。經過的倒有,與曾灶財也是點頭之交。
傳意設計研究者郭斯恆說,渠王廣告讓人注視被遺忘的日常空間和公共建設,多年來在全香港都見到他的筆迹,已經成為集體回憶。嚴照棠則解畫,自己是尋找顯眼同時不會太快被抹去字迹的牆壁,「如整片淨色的牆我就不敢,法團好快要你抹走,好花好舊的冷巷就敢」。按現行條例,未經准許塗鴉可被罰款2000元或監禁3個月。他以前試過被定額罰款甚至上庭,近年多於私人建築或受邀寫字,已不敢在公眾地方動筆,「60、70年代管理不嚴,人們也需要這些服務。運動(2019年反修例運動)之後,有一隊人坐客貨車專門到處髹(髹走塗鴉),髹到一撻撻白色」。私人地方以往有商有量,遇到有微言的住戶,他會說日後來幫忙維修渠管,請他通融。但近年管理也見冷硬,例如他曾到地盤外的水泥墩寫字,因工程後水泥墩就會被移除,他只希望賣個臨時廣告,但地盤經理也不允許。
堅持寫電話 24小時on call
現在人人上網,他仍執意寫下電話,說電話依然有用,讓人們平日路過時抄下,「你唔寫點知你做邊行?」有客人遇過爆沙井渠、水浸,十萬火急下樓找電話打給他。他解釋,廣告標貼通常四邊都有電話,是因為即使被刮走撕掉,總會留下邊角,「有個客打來,說走了幾條樓梯,將4、5個標貼的邊角拼起,才知道我的電話」。他的廣告最初是留固網電話號碼,後來改成傳呼機號碼。日頭在外工作,得經常借電話打回家或覆電話,「到了錦田、沙頭角,都到處要找士多打電話聯絡客人。因不知他急不急啊,得盡快覆」。現在有手提電話,他說「做生意一流」,雖然他用的仍是諾基亞2G手機。廣告上的是他唯一的電話號碼,「一個電話,24小時都找到我,半夜都找到」。現在電話騙案不少,他把電話號碼大方寫在街上,難免有人白撞或別有用心,但他不感困擾,「無話白撞,你打畀我,我就問你有何貴幹,有咩要幫手。有啲分明搵老襯,心中有數啦,唔對辦就放低」。
嘆樓宇退步
自製通渠「大炮」為進步
回說60年代,他仍是個日薪6元的學徒,他比喻那時的香港像「一棵生得非常茂盛的植物」,讓他想到要自立門戶。他語調慢下來,「我當時在(舊)石排灣邨做水喉,三點三坐在地盤食堂下午茶,見到香港樓宇『嘭嘭聲』建得好高,引發我去做通渠,幫補家計」。戶外寫字,在室內通渠,他見證香港住所和公共空間每况愈下。樓宇愈蓋愈高,渠管過窄,根本不敷應用,「地產商賺到盡,既有黑廁,又一寸地方都不想浪費,在渠管上築磚砌牆」。他說渠管應該在地面向橫鋪設,通向外牆,但現在為外牆美觀,將渠管擠到一起或藏在建築內,「那些私樓、豪宅都是這樣,沒預留空位維修,以為渠管不需要修理,新裝修還好,十多年後漏水就要拆磚拆牆」。有的渠管竟通到樓下單位的天花板,要修理還要到樓下敲門。為此他自製了加大氣壓的通渠「大炮」,以免打攪樓下單位,「做嘢要咁樣思考、諗計,至有進步」。
出得街巷 入得畫廊
他4個子女已大學畢業,身在英國、澳洲、美國,也着他考慮移民澳洲。他見自己尚有能力幫人,又不想伸手領政府福利,就留在香港繼續工作。但他喜歡去旅行,「去紐約見到那些公寓的後樓梯和天台,好多塗鴉」。朋友Sunny幫他開Instagram,受邀到畫廊展出,他都看作是「搞搞新意思」,笑說用細筆在畫布、衣服上寫字,比在牆上更難。見到作品井然掛在展廳牆上,觀眾欣賞,「望落都有滿足感」。去年,他與「蛙王」郭孟浩一同在尖沙嘴參與群展,二人都明目張膽地把作品穿在身上,有種玩世不羈,「他是正宗藝術家,我的是街頭文化,為自己生活四圍畫,藝術一概不曉」。人們為曾灶財生不遇時嘆喟可惜,現在嚴照棠的作品獲藝術界和學者肯定,或許應及早被博物館收藏,但嚴照棠不置可否,「我是為求生而寫的,沒怎麼想入博物館」。跟他走一圈油麻地,就發現渠王始終是屬於街頭的。他轉進每條街,都有人喚他大名,有年輕人慕名上前跟他合照,介紹自己在「大坑渠」那邊塗鴉。最教他樂道的,是在寫字時,常聽到背後有人讚那字工整平穩。有次他如常在深水埗地盤的水泥墩上寫字,一對男女經過,他引述:「老婆話『呢個渠王寫啲字又幾靚』,老公就話『佢寫咗幾十年,梗係靚啦』。」他沒道明何以記得如此清楚,但試想:如果50年來他在街頭寫的字一筆不留;如果他留在工作室埋頭練書法;如果他的字只在博物館得見,就聽不到這番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