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來自香港的19歲學生Eric Yip(葉晉瑋)以作品Fricatives贏得英國國家詩詞比賽(National Poetry Competition)冠軍,突然全城在讀詩,很快便在網上看見不同版本的中文翻譯及分析,其中曾為黃裕邦翻譯得獎詩集《天裂》(Crevasse)的譯者徐晞文,也用一晚交出她的版本。作者Eric Yip本人都曾說寫這首詩也是「在翻譯」,記者約徐晞文與文藝評論雜誌Sample總編輯葉梓誦一起談翻譯,二人都說,詩作帶來的現象罕見也有趣至極,葉梓誦說:「譯本的討論本身才是真正的戰場所在。」
譯者參與的欲望
作為全職譯者的徐晞文,一坐下來不是咬文嚼字,卻說:「我覺得首詩突然咁多人譯,是一個參與的欲望,想參與詮釋這件事。你想做一些事,覺得與香港身分有關,有個位可以去試,擺自己嘅嘢落去。我的觀察是這樣。」她動手翻譯,源於在網上被朋友tag了,「那就一齊玩吧」。而同為讀翻譯出身,亦會譯詩的葉梓誦也說,「一收到(詩人獲獎)的消息就係要我譯」。但他起初想法是「睇英文咪算囉」。「反而去到後期有各種譯本出來更有意思。」
對於翻譯,一般人有些特定想像,覺得存在一個終極正確的譯本,又或期望一種「透明」,葉梓誦解釋「透明」即看不見譯者、看不出翻譯痕迹,但徐晞文說把譯本放在只限朋友讀到的帖文中、在文學雜誌出版、出書,做法各有不同,而這次她出帖時就點明,相信很多她的朋友都讀得懂英文原詩,所以這種譯者與讀者之間的「協議」或期望有所不同,「大家不是只靠我的翻譯認識原文,我們可以一起去看這個文字遊戲如何玩,在這前提之下,很多翻譯都可以做,可以好自由」。
徐晞文略談她譯這首詩的選擇:
1. 你掙扎求生故你在
原句是you fought your way into existence,詩題「擦音」是解讀全詩的關鍵鑰匙,詩的開首老師教要分清three與free,譯者就想到fought背後有thought,「我思故我在」,「思」就似沒寫明但仍存在的一個字,故翻譯上也讓讀者讀到這一層。另外她亦在選字上放入更多摩擦音如「種子四濺」代「種子迸濺」。對force the pen past batons and blood讀音上的「砰砰」聲,她也將「以筆穿越警棍」換為「以筆戳過警棍」。
2. 你將讓父母自豪。你將含住陌生人的雞巴……
譯詩如何處理斷句?徐晞文的原則是「看英文本身斷得是否很平常,如果中文也有其平常語序,就可照用」,如詩中老師要學生試讀句子的Try/this中間是斷處,便譯作「試/試看」,「但有一句,提到在外國留學將令父母自豪,然後同句就接在廁格口交的場景,我覺得連在一起是重要的」,在英文語序上是先寫動作才寫場地(餐廳),但在中文會倒轉寫「在哪裏做些什麼」,這句她選擇保留英文語序。
3. 打擊與白淨
一首詩可擁有作多重解讀的可能,翻譯亦可製造這樣的空間。詩中形容一個打穀畫面,她將threshing譯為「打擊」,「字的最直接解釋是打穀,但還有一個意思是反覆敲打,佢食個位是thresh和flesh,既然前面已提穀粒,應該會讓人想到打穀的動作,不如我攞多樣嘢啦,將『擊打』倒轉變『打擊』,因為看後面的說法,主角在權力關係中承受很多」。另外詩最末形容在餐廳食飯,Steamed, perfect, white,她選了白淨,「可以是字面的白,也可以形容皮膚,或沒沾上人血的意思」。
翻譯裏眾聲如何喧嘩?他們身邊既有文學界朋友把詩用軟件DeepL翻譯,試探機械與詩的關係;有文學雜誌《字花》刊出「不清」與「枯毫」的版本,用上不少廣東話口語;亦有酷兒角度、殖民及移民角度、社會科學等評論。譯本可有很多種模樣,有提議說這詩最好不譯,此外還有一種做法,是加許多譯註來補充,例如在詩中「三個人」加個標記,註腳說明「原文為three men,three與free在英文讀音近似」,葉梓誦提到T.S. Eliot的《荒原》(The Waste Land),作者本已寫了一堆註腳,有譯者亦順理成章大加譯註。不過這次Fricatives未見這種版本,而一些分析早已逐句細解,廣義來看其實也可視為一種翻譯,只是沒以詩的形式表達。亦有譯本會選擇將注解放入譯文中,如枯毫版本會見「你廝殺(而非思索)故你在」。
譯者是「透明」?
譯詩可以是很自由,或曰很瘋狂的一件事。葉梓誦說起關於音樂人John Cage一個小故事,話說他曾在演講中笑談松尾芭蕉的俳句「松茸や知らぬ木の葉のへばり付く」,「專譯俳句的R.H. Blyth譯作The leaf of some unknown tree is sticking on the mushroom(也有書籍記為 Matsutake; /and on it stuck/The leaf of some unknown tree),即有塊來自不知名的樹的樹葉黏在蘑菇上,John Cage就問日本朋友覺得如何,朋友譯了mushroom does not know that leave is sticking on it,即蘑菇不知樹葉黏在它上面,變成蘑菇有些感知。然後Cage想了幾年,譯成That that's unknown brings mushroom and leaf together,即有不知名的東西將蘑菇和樹葉拉在一起,突出很禪的相遇,最後他還是覺得差點什麼,譯成:What leaf? What mushroom?」
「這種譯法是……」葉梓誦為故事下個結論:「……出名的人才做到。」記者聽到這裏失笑。他說回剛才談論一般情况或商業出版上,譯者「透明」是個預設條件,但這次群起翻譯Eric Yip作品,正是「看到透明是假象,有不同譯本就顯示出解釋有很多重,每個解釋的人都要擺自己出去」,談談從自己的視角看到什麼。徐晞文出帖時就把註解說在譯本前頭,「我咁樣翻譯只係想知,一個字仲可以有幾多層意思」。從同一個字可看到譯者有不同想像,我們細讀幾個版本,proper在詩中出現兩次,頭一次是老師要求speak English properly,後尾主角帶阿媽上餐館,提到阿媽說這裏的人說話more proper,徐晞文皆譯作「正確」;在不清的版本譯為「純正」及「得體」;枯毫譯成「字正腔圓」和阿媽說「呢處嘅人講話咁好聽咁唔同喎」,3個版本各塑造了幾個阿媽形象,記者說「呢處」、「講話」像是比較老派的腔調,徐晞文亦想過把proper譯為「骨子」。老師和母親都向主角灌輸着他們心中「正規」的一套,一個字的譯法,也顯示譯者怎樣解讀與呈現他們對這首詩的想法。
原文與譯文之距離
用廣東話翻譯,抑或保留更多英文,如何取捨?廣東話版讀起來親切,不過葉梓誦倒有另一番考慮,「我們想像Eric Yip與英國世界有語言及族群上的距離,這亦是與他慣用語言的距離,當我讀廣東話口語翻譯時,就失去了距離,好似感覺太輕鬆、同自己太近,而口語與規範漢語之間則也存在距離」。徐晞文雖把翻譯放在網上,但仍考慮若是一個出版的譯本,模樣該如何,認為如果覺得原詩英文每句絕妙就都不譯,恐怕最後看得懂翻譯的讀者就只剩原本就能看懂原詩的人了。
香港人用英文寫詩,又譯作中文,Eric Yip在訪問提過,他對用英文寫香港很有意識,亦帶有罪疚感,葉梓誦讀到「以筆戳過警棍/與血污」後一句,call it fresh material for writing,就從fresh讀出flesh,我們在想血肉如何翻譯? 寫作的「新鮮」材料?抑或「鮮活」?終究未想出定案。
歸化與異化
翻譯有「歸化」、「異化」之說,例如把英文詩譯為貼近我們慣常用的中文,就是歸化,反之像拋入Google Translate得出「很英文的中文」,就是異化,翻譯的作用,葉梓誦說到講求productive,能為譯文語言的世界帶來什麼得着。魯迅提倡的「硬譯」,想讀者「硬食」從外文直譯而來的內容,為的是「別新聲於異邦」。在譯詩而言,翻譯也有為譯文世界的詩學語言帶進新元素的作用。然而當下對Eric Yip詩作的翻譯則具更複雜的層面,很多香港人看得明白這首英文詩,更相信自己可能比英國人更理解詩中所云與情感。
在翻譯黃裕邦詩作時,徐晞文已面對過這種可堪細味的情况,黃裕邦同是以英文寫作的香港詩人,當譯為大家更熟悉的中文。她怎麼看自己在做的事?「你可以說他的詩是帶有雜質、異化的東西在入面,我是將他的詩連這些雜質帶回來,但那些雜質也不同了,是另一種文化造成的,變成英文再變中文,構成也不同了。」
翻譯錯失與撿拾之趣
而詩人宋子江亦曾為《天裂》作序,指出以往用「外譯」(將香港文學譯為外語)、「內譯」(將香港文學翻譯了在香港出版)觀念是以語言來劃分什麼才是香港文學,但黃裕邦寫詩既不同以英文為母語的作家,其中文翻譯也帶來獨特意義,「香港一直在過渡、香港人也一直在過渡,拒絕絕對的定義、拒絕草率的分類……《天裂》悄然通過文化翻譯深刻地表現了香港的文化身分」。葉梓誦認為,「要處理那些雜化了的同質、同化了的雜質,這堆東西可以是好fun,對於譯本的討論本身其實才是真正的戰場所在:如何去解讀、如何去理解所謂『內』、『外』、 『雜/同質』,這就是為何愈多翻譯版本,愈多關於各版本的討論,才是重要的」。
譯者徐晞文說:「就算作者一個人出來一錘定音,討論還是可以繼續的,但沒那麼好玩,以香港的氛圍,也會很快靜下來。」有種說法,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好的詩就是難譯,一譯它的意義就會甩出碎片掉落黑洞,變得七零八落。但如果換個想法看lost in translation,看每個翻譯錯失什麼,又撿拾什麼,會否讓香港人把詩與文化與身分看得更透徹?
〈擦音〉Eric Yip 譯:徐晞文
英語要講得正確,李太說,你必須學會
three和free的分別。三個人
乘橡皮筏自惡魔島逃生,
往天使島途中溺死。聽到分別了嗎?試
試看:你掙扎求生故你在。好了點。看看
這幅圖。新鮮澄黃的穀粒被擊打
至種子四濺。這就是打擊。這就是
服從。學習之前
你必先學會服從。說話之前
你必先被賦予聲音。沒有人想聽
一個有香港口音的戴眼鏡男孩說話。
你得離開這座城市,這些
填滿祖上骸骨的暗溝。知曉
死亡是徹底的。你將談到比你更瘦的
瘀傷身體,以筆戳過警棍
與血污,稱之為寫作的新材料。現在
他們留心點了。你夠幸運,
可以在乎舌頭怎樣挪動、七種
擦音、牙齒的發音功能,
不包括存活。你將到海外留學
接受良好教育,讓父母自豪。你將
含住陌生人的雞巴,在你喜愛的
骯髒粵菜館那滿地小便的廁格,
那裏有你來處的味道、一直以來構成你的成分。
大力點,他咆哮着。喂呀,給我
好好咬。某年十月母親來探你,她跟你說
這裏人人說話與別不同,更正確。
你微笑,點頭,帶她上你最喜歡的餐館,
用英語點了點心。他們釋放
五年前逮捕的學生。請給我多一點點
豉油,謝謝。電視反覆
重播昨日。茶壺重新斟滿。你用匙羹
將飯送進嘴裏,完美的飯。
蒸氣上騰、完美、白淨。
Fricatives原詩網址:bit.ly/3v7Tz2j
《字花》刊不清、枯毫
兩個譯本網址:bit.ly/3Jjhb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