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來最受關注的文學新聞,當數19歲香港青年葉晉瑋(Eric Yip),憑〈擦音〉(Fricatives)奪得英國國家詩歌大賽(National Poetry Competition)獎項。我八卦一看三人評審名單,赫然看到大衛康士坦丁(David Constantine)大名。康士坦丁是詩人、作家、翻譯家,以翻譯歌德(Goethe)、荷爾德林(Hölderlin)、克萊斯特(Kleist)、布萊希特(Brecht)的作品聞名,拙文〈荷爾德林250周年紀念:在貧困的時代詩人何為〉(《明報‧星期日文學》2020年12月13日)就參考了康士坦丁的荷爾德林傳記。康士坦丁翻譯過歌德的畢生力作《浮士德》(Faust,企鵝經典版),至於牛津世界經典系列(Oxford World's Classics),就推出了康士坦丁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英譯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及《親和力》(Elective Affinities)。康士坦丁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譯本是近10年尤其重要而且通行的版本。
《少年維特之煩惱》是舉世知名的書信體小說,也令歌德成為歐洲家傳戶曉的作家。《少年維特之煩惱》是德國狂飈突進(Sturm und Drang)時期的代表作品,在1774年面世,當年歌德只是25歲,風華正茂。
半個世紀轉眼過去,在愛克曼(Johann Eckermann)輯錄的《歌德談話錄》(Conversations with Goethe)中,晚年的歌德曾說:「《維特》是劃時代的,只是由於它出現了,並不是由於它出現在某一個具體的時代。《維特》即便在今天第一次出現,也還是劃時代的,因為每個時代都有那麼多的不期然而然的愁苦,那麼多的隱藏的不滿和對人生的厭惡,就某些個別人物來說,那麼多對世界的不滿情緒,那麼多個性和市民社會制度的衝突(如在《維特》裏所寫的)。」(1824年1月2日;朱光潛中譯)歌德對於這部少作劃時代的影響力,成竹在胸。再過5年,歌德又說:「拿破崙在行軍時所攜帶的有什麼書?有我的《少年維特》!」(1829年4月7日)
郭沫若中譯本面世
從今天回望一個世紀之前。1922年4月,郭沫若中譯《少年維特之煩惱》,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列為「創造社世界名家小說」第二種。中譯本一紙風行,多次重版,1920年代初五四時期的出版時機也正好,夏志清在論文〈《玉梨魂》新論〉中的一條註釋分析甚當,頗有道理:「即使歌德小說早有譯本,我想晚清、民初大多數讀者應為此書所困惑,且對維特不表同情。公子哥兒,甚至已有家室的中年人,同妓女有戀情,中國人很能諒解;但有教養的年輕人窮追一個早已配了人家的女郎,甚至婚後也時常去麻煩她,此人豈不可笑可鄙?連他的自殺也會引起反感,不像多情妓女(秋痕、茶花女)為愛犧牲,讀來讓人深為感動。」
1922年1月,郭沫若在福岡為《少年維特之煩惱》寫作的序引脫稿,他從小說中找出與歌德共鳴的思想:第一是他的主情主義,第二便是他的泛神思想,第三是他對於自然的讚美,第四是他對於原始生活的景仰,第五是他對於小兒的尊崇。
郭沫若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序引〉以及康士坦丁的英譯本導言,交代了小說創作的背景,寫得比歌德自傳《詩與真》(Poetry and Truth)集中凝聚,在此不妨再作簡單摘要。話說1771年,歌德完成史特拉斯堡大學法學學位,翌年到韋茨拉爾(Wetzlar)的國家高等法院實習。1772年6月,歌德由於一場舞會,認識了夏綠蒂布夫(Charlotte Buff),歌德愛慕夏綠蒂,但是,夏綠蒂已經與克斯特內爾(Johann Christian Kestner)訂婚。9月,痛苦的歌德離開韋茨拉爾,來到法蘭克福,10月就聽聞同學耶路撒冷(Karl Wilhelm Jerusalem)自殺身亡。耶路撒冷是神學家的兒子,因愛上友人之妻,借克斯特內爾的手槍自盡。
康士坦丁的英譯本導言再補充了,歌德與有夫之婦瑪克西米利奈(Maximiliane von La Roche)的戀情,才是歌德創作的催化劑。歌德對夏綠蒂和瑪克西米利奈的愛,加上耶路撒冷之死,成就了《少年維特之煩惱》,小說一紙風行,「維特熱」(Werther Fever)不脛而走,歌德為書前弁首加上一詩,這是開頭兩句:
「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鍾情?
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
如今人人俱知的兩句話「哪個少男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就是來自歌德這首詩。
郭沫若的中譯影響甚大,少男少女都愛讀,為維特的青春朝氣而振奮,為悲劇的絕望結果黯然失色,香港作家葉靈鳳就是書迷一例,他不單曾經排印裝幀創造社自己出版的郭譯《少年維特之煩惱》,來港以後又寫了憶往文章〈歌德和《少年維特之煩惱》〉,以下是其中3個段落。
書迷葉靈鳳憶往
「《少年維特之煩惱》這部小說,不過是一個中篇,情節和故事都很簡單。由於是書信體的,許多情節都要靠讀者自己用想像力去加以貫穿,然而它的敘述卻充滿了情感,文字具有一種魅力,使人讀了對書中人物發生同情,甚至幻想自己就是維特,並且希望能有一個綠蒂。而且在私衷暗暗的決定,若是自己也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毫無疑問也要採取維特所採取的方法。
這大約就是當時所說的那種『維特熱』,也正是這部小說能迷人的原因。別的讀者們的反應怎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第一次讀了郭老的中譯本後,非常憧憬維特所遇到的那種愛情,自己也以『青衣黃褲少年』自命。如果這時恰巧有一位綠蒂姑娘,我又有方法弄到一柄手槍,我想我很有可能嘗試一下中國維特的滋味的。
就憑了這一部小說,我從此對歌德發生了濃厚的感情。我開始注意別人所提到的關於他的逸話,讀他的傳記,讀他的自傳,讀他的談話錄。」
如今再審視郭沫若所譯的書名《少年維特之煩惱》,或許會略感不妥,維特大概不是當代意義的少年,而是青年,至於煩惱也不是非常準確,德文Leiden的意思,不是煩惱(sorrows),而是suffering,難怪最新的《歌德全集》第八卷,就將小說取題為「青年維特的痛苦」。
關於這個較確切的書名,北京大學學者谷裕在《隱匿的神學》一書中指出,痛苦一詞揭示小說中對耶穌受難的影射,歌德通過宗教話語,表達和昇華人的情感。「因為似乎不暗含耶穌受難的影射便無法昇華維特之死,不借用《聖經》和宗教話語,作者就無法展示市民的激情與道德、自然與秩序之間永恆的張力。」谷裕又從《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親和力》,以及《浮士德》,找到隱匿在人文思想中的宗教話語。
似乎在復活節假期,很適合一讀《少年維特之煩惱》。
《維特》和各門各派批評家
除了歌德的小說創作的背景,以及中譯本的影響力,我們也需要關注《少年維特之煩惱》本身的藝術成就,好小說自然有脫穎而出的內涵。
在民國時期,郭沫若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序引〉是1922年的著名文章,1932年正值歌德百年祭,宗白華寫了〈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頗為全面地評論《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內容及體裁,宗白華讚揚說:「在這情與景的燦爛的描繪以外,在全書內尚遍佈着許多真誠的,解放的,高超的思想。這是由心靈真摯的體會裏迸出的微妙深刻的思想。對於人生,自然,藝術,他都有不同流俗的見解。這實為當時狂飈運動裏潛伏在人人的心靈中,尤在青年熱情的心理中的思想趨勢,而歌德竟能如此美妙地寫出。而且在這書內用了樸直,純潔,高貴的文筆,如口說一般的寫出。」這些形容點出了《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優點,在文末,宗白華道明:「這篇文字是根據龔多夫與比學斯基兩位歌德學者的發揮。」似乎我們要看看外國的專書和文章,方為上策。
登勤(Bruce Duncan)的《歌德的《維特》和批評家》(Goethe's Werther and the Critics),是目前英文世界中,比較全面的《維特》文學批評概覽,書中六章,分述《維特》面世時最早的評論,繼而是宗教詮釋、心理角度、政治詮釋、作者書寫及性別角度。
在《維特》的批評史,早期多從心理角度解說,宗教詮釋不多,二次大戰後宗教詮釋才一陣冒起,關注歌德及維特的宗教觀念、世俗與永恆價值的無法統一、維特的痛苦與基督受難比較、世俗化與宗教危機、《維特》與《福音書》比較等等。但是,顯然心理角度一直是主流,情緒、身心關係、民族心理、心理治療、心理分析,都屬於心理角度。
政治詮釋方面,小說本身呈現了從農家到貴族的廣闊社會背景,維特在書信中也思考階級問題。在眾多政治詮釋《維特》的著作中,匈牙利左翼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盧卡奇(György Lukács)的《歌德和他的時代》(Goethe and his Age)一書,尤其知名,其中第二章專論《維特》,盧卡奇指出青年歌德不是革命者,但他提出深刻的問題,展示個性與階級社會之間的對立。
盧卡奇又稱讚《維特》,他從階級的衝突對立,看到小說的前瞻意義:「這部小說不單宣告了革命的人文主義(revolutionary humanism)理想,而同時完整地表現了這種理想的悲劇性矛盾。所以說,《維特》不僅是18世紀資產階級文學的一個高峰,而且是19世紀偉大的現實主義問題文學的第一個偉大先鋒。……維特的衝突、維特的悲劇是資產階級人文主義的悲劇,並且指明了個性自由而全面的發展,與資產階級社會本身無法解決的衝突。」
盧卡奇1936年在莫斯科寫了上述的《維特》剖析,1939年在莫斯科發表,到戰後1947年才在東德發表,《維特》的左翼政治意識形態討論,以盧卡奇的文章首屈一指。可是,如今看來,盧卡奇的左翼話語未免教人頭昏腦脹。
戴爾(Ellis Dye)的《歌德的愛與死:「一個與雙重」》(Love and Death in Goethe: "One and Double")一書是出類拔萃的專門著作,書中第四章討論《少年維特之煩惱》,戴爾由盧卡奇的政治詮釋為引子,但筆鋒一轉,就指出「主流評論家關注維特挫敗的愛情和他的自殺,關注他從最初的自我肯定,到最終自我棄絕的過程,以及與綠蒂在墳墓以外共偕一起的徒勞希望——維特本人也知曉這一點」。主流的評論不是建基於意識形態,而是維特的愛情和生死。
維特的愛與死
戴爾也回顧了《維特》的批評史,意簡言賅地牽涉到登勤《歌德的《維特》和批評家》一書中點出的評論路線。到文章中段戴爾就一錘定音:「自我與世界、自我與他人之間的張力,以及維特超越這界限的渴望,就是充斥《少年維特之煩惱》全書的主題。」維特愛的對象是綠蒂,一方面她有母親甚至聖母形象,另一方面她是愛神,對於維特是破滅性的影響,又是蛇蠍美人和一個矛盾。
戴爾以下的一段話,是眾多評論中尤其令我心悅誠服的解說,他將維特的不幸提升到人類命運的層次:「對維特來說,綠蒂是獨特的對象,唯一合適的補足者,以補足維特需要關懷的本質,而且,由於她無法擁有,象徵着我們最高願望的徒勞。維特無法擁有她的挫敗感,使他懷疑真正意義上,人的圓滿的可能性。賦予維特對綠蒂的渴望,是個目的論問題:人性能夠完美嗎?或者我們注定,要在一個我們從未創造過的世界中遭受挫折和不完整?他的問題本身就是創造的意義問題。」
戴爾對《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全盤理解,自然通往歌德的力作《浮士德》,戴爾點出綠蒂與甘淚卿(Gretchen)都具有天真自然、隨遇而安的性格。至於維特就缺乏信仰,是浮士德的兄弟,他們都受疏離感折磨,有相同的神秘渴望,都尋求克服分裂和孤立。「《浮士德》如同《維特》,充滿了生命以及自我作為監獄的象徵,從此逃避到死亡之中,就是最終的解脫。」
《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影響力大,法國作曲家馬斯奈(Jules Massenet)譜寫歌劇《維特》(Werther),而德國大作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創作了《綠蒂在魏瑪》(Lotte in Weimar: The Beloved Returns),想像歌德與綠蒂在40多年後於魏瑪重逢,為《少年維特之煩惱》續寫新篇。全書大要,已有夏濟安原載《西洋文學》的書評,在此不贅。
《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魅力多年不減,郭沫若中譯本面世百年,如今正是時候重溫這部可以從不同角度理解的歌德小說,一部情感澎湃的世界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