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相信命運會決定:專訪導演羅嘉駿(刀導)

文章日期:2022年05月01日

【明報專訊】曾經有一段時間,完全無意欲開電視看港劇。要看劇集,隨時可以上串流平台,日劇、美劇、韓劇任君選擇。是否說人家套套都好看?其實也不是,例如日劇也有不少好大路、刻板,令人𠝹櫈。但在劣幣中,總有良幣跑出。而且與其看港產「膠」劇,不如看日、韓的,起碼可以當去旅行。不過數年前香港多了一個電視台,和一些年輕導演、編劇合作,而且似乎限制較少,令新意出現。原來除了「最緊要一家人齊齊整整」和大家族鬥爭(古代和現代)外,可以有較複雜的愛情故事,或不穿崩的穿越時空。羅嘉駿(Steve),人稱「刀導」或「刀演」,就是其中一位年輕導演,憑着《二月廿九》和《940920》得到觀眾認可和關注。兩劇引發大量討論和分析,可見觀眾投入。就好像絕大部分的年輕導演一樣,Steve都走過艱難的路。今次訪問,我們來到神聖幾何學會的會址,聽導演講自己的故事。

Steve童年時已經喜歡歷史,而且是遠古的歷史,因此想要當考古學家。他覺得《侏羅紀公園》的主角可以掘恐龍,好型好玩,就想跟隨其後。「因為我覺得歷史好神奇。這一片土地在幾十萬年前,已經有其他東西存在。」不過大個就慢慢發現,在香港似乎比較難掘到恐龍,最多只有一些石器時代文物或宋朝古井。而且要在香港讀考古學,又好困難,所以不久便放棄了。

放下考古念頭,Steve好快又接觸到另一樣興趣:拍攝。大概中三的時候,他的表哥有一部DV機,他們便一起周圍拍攝,學習剪片。這個興趣慢慢植根。會考成績麻麻,無法原校升讀,被迫轉校。在班主任安排下,Steve參加了National Geographic所舉辦的紀錄片比賽,竟然一舉奪得全港冠軍。「內容是拍一套關於手提電話演變的紀錄片,好無聊的,那時怎會想到好多?只是中學生而已。但就已經奪得全港的冠軍。跟住就覺得:咁簡單嘅(笑)?」由此,Steve好清楚自己喜歡拍攝,而且也有能力,便決定要讀浸大電影系,也順利入讀。

永恆命題:轉折、命運、時間

在大學期間,Steve說學到最多的就是幫師兄師姐拍畢業作品時出crew。「譬如出crew時,那些工作怎樣做。首先是如何將c-stand接埋,擺上一架車仔去推,其實已經有技巧㗎喇,要砌起架車,有好多事情就在現場學囉。」到自己要拍畢業作品,當然學以致用。而這部作品,已經展露出Steve非常喜愛的命題:轉折、命運、時間。簡單而言,劇情講述一個有未婚妻的男子A偶遇小學同學B而「撻着」,後來因內疚而分手;時間推前,從B視角出發,原來她本身也有男朋友;時間再次推前,原來B的父親曾經出軌,繼而引致A和B相遇。有看Steve劇集的讀者,可能已經看出一點《二月廿九》的影子。他細個已經喜歡看Fight Club、Inception、Shutter Island這一類戲。「讀大學時,老師成日都會播戲,他們不想教嘛,可能講個半鐘就叫你們睇個半鐘戲,就求其播一些,什麼都有。有好多都玩twist,Mulholland Drive呀,你睇完都唔知自己睇咗啲乜。但你最後去讀評論,嘩!原來係咁㗎?好勁喎!」玩twist漸漸成為了Steve的招牌。

不過Steve要當劇集導演,也經歷過一段不太平穩的道路。他大學時誤打誤撞到香港電台做兼職記者。因為本身懂得拍攝,所以好快上手。畢業前夕,王維基的香港電視開台,在各大學招攬人才,Steve獲聘當PA。「我們叫做第一屆副導演訓練班,亦都係唯一一屆(笑)。」第一套負責的劇集,是《來生不做香港人》。那段經歷對他而言,可謂噩夢。那時在東莞拍攝,天寒地凍。他是全個團隊最低級的PA,什麼都要做。每朝清晨5點起牀,步行到另一間酒店點算道具,繼而叫演員起身,跟住坐車到拍攝現場拍起碼12個鐘。「做×到嘔啦當然。搬搬抬抬又好,什麼都好,嗌action,或者reset,所有事都是我做的。」

首次劇集拍攝 過非人生活

「那時甚至無場記,場記紙都要自己mark喎,連戲又要自己記喎,頂佢個肺啊,邊有咁多個腦呀?現在我們幾無錢都好,都會請個場記啊。」其間還要無端端被罵。「你在現場每日就是地底泥一般,被人鬧爆。那種鬧原來是好難承受的。行過無啦啦有個攝影師,不知道為何看我不順眼說:『我就快兜個水樽車爆佢㗎喇!』做咩啫?我行過咋喎。」11點回到酒店繼續工作,例如排rundown,到了兩點終於可以去睡。這種每晚睡兩至三小時的非人生活,持續了3個月。「進入了一個狀態,就是我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原來同我expect的人生好不同。我以為拍攝好開心㗎,可以有諗法有創作咁樣。零呀!無創作㗎!拍攝原來無創作㗎!我知道我真的好憎這個工作。之後我同個製片講,話我發誓以後都不做電視劇㗎喇。跟住就辭職了。」

離開電視界,Steve加入了一位師兄的production house幫忙拍廣告。雖然人工更低,不過可以學到很多。在香港電視的經歷令他學習到如何令拍攝暢順,拍廣告則學到如何有創意、拍得靚。兩者結合,成為他日後的重要工具。後來一位師姐說中大的新傳學院請助教,需要一個做過新聞又懂得拍攝的人,Steve自然獲聘。但Steve自問是一個好怕悶的人,到第二年,覺得開始重複,因此求去,轉做freelance。有一些細projects接拍,但難以長遠下去。某個平安夜,他和前女友身處日本,突然接到《點五步》導演陳志發的電話。陳導和他是同學,平時拍攝都會互相幫忙。陳導說自己窮到只得幾蚊,提議不如成立公司。「我話:搞咩公司呢?你得返幾蚊。跟住他說:聽講有個公司名呢,接job先多啲錢,都係為咗我哋接到多啲錢嘅job咋。」就這樣二人合組小公司。第一單Job,酬勞9000元;到第二單,幸運地升到5萬,可以租個小辦公室。就在此時,Steve說就像當日王維基開台一般,命運又開始它的工作。這次是ViuTV開台。

推薦入Viu 初試製作獲好評

Viu喜歡陳導,因此請了他做監製。不久另一名監製請陳導介紹一些新導演拍紀錄片,最好做過新聞的,就找來Steve拍攝《夜曲13》。「叫我去見下啦,咁我咪見吓囉。其實一見佢就話:咁我交畀你喇。我話:吓?你咁信我?我未拍過。佢話:得㗎喇,有咩無第一次啊?」他和另一位導演和自己中大的學生合作,完成拍攝。製成品播出,收視極低。不過出乎意料,節目竟然在當年的電視節目欣賞指數名列前茅,甚至比《鏗鏘集》還要高,令電視台都好驚訝。

Steve轉而拍劇集,是實力,也是巧合。當時Viu準備推出劇集《瑪嘉烈與大衛:前度》,叫他幫忙拍宣傳片。其中一條片在網上發布,竟然有幾十萬view。電視台就叫Steve以此為基礎,拍一套短劇,就是《前度特別篇》。第一次做劇集導演,也是第一次和吳海昕(Sofiee)合作。「後來聽番先知,原來是魯生(魯庭暉)給我的一個試煉來的。魯生就話,試下這個𡃁仔啦,我蝕得起這幾廿萬,看看他是否識得拍劇。」

經得起試煉,卻未一帆風順。其後大概一年,都是接廣告。Steve覺得不能再消磨光陰,便找來一班編劇朋友一齊度劇本。當時想起一條橋:「我曾經的女朋友,二月廿九日出世,那時我正在大學,她就還在讀中學。她說她做過一件事,就是在二月廿八日和三月一日之間那一秒呢,會拍一下手,慶祝自己生日。她覺得她有一秒的生日,只得一秒。我覺得這個動作幾得意啊。我就話不如用她拍一下手,令她穿越時空,個天送番24小時畀佢。」編劇們都覺得掂,就寫起一份劇本。他們帶着這一份劇本和另一份類似Black Mirror的劇本去找Viu製作部副總裁金廣誠(金生)。「金生說:嗰份嘢(Black Mirror式劇本)你丟咗佢,呢個《二月廿九》就拍得喇,就開呢一個。」

拍攝《二月廿九》的過程,可算是有驚無險。本來劇情是主角Yeesa(Sofiee飾演)穿越到台灣,但Steve覺得台灣和香港太似,無法令角色有大轉變,決定改為北海道。資金好有可能不夠,但決定博一博。後來發現故事主線只是Yeesa和徐天佑飾演的Ryan離離合合,難以講足一套劇,因此出現了劉俊謙飾演的余家聰和神聖幾何學會。「好似一些日本漫畫,通常都會有個這樣的學會,好熱血㗎嘛。就寫一個好特別以及與眾不同的角色。余家聰其實『好唔係香港人』㗎。香港哪裏會有這樣的人?」Steve說最困難的地方,是開拍前10日,古仔其實未完成。其中一場醫院戲,在香港拍攝的,但要扮是日本。問題是日本的劇情其實並無想好。「我們心想:×街喇,這個古仔一定爛尾,真係唔知做乜。」情况危急。就在當晚,Steve說自己猶如鬼上身,突然靈機一觸,所有劇情都想通了。「我就第二日返到去,去到個醫院景,見到阿Sofiee佢哋,我就講:我哋尋晚終於度完喇,我𠵱家講個故仔畀你哋聽。但她們其實已經拍了10日(笑)。」

《二月廿九》播出,頭5集評價麻麻,但慢慢風向轉變。觀眾非常投入,甚至有人笑言因為怕角色會死,要寄刀片給Steve。「刀導」一名由此而來。獲譽為「神劇」,電視台方面也滿意成果。不過Steve自己卻心情複雜。他記起完成北海道拍攝那天,按當地慣例要請全個劇組食飯。那時不單Steve自己無什麼錢,拍攝也超支。當晚食飯碌卡付款一萬。「我知道這條數我找不到的,我真的不會找到。我無錢呀。跟住之後返到香港,真的覺得:點解我做到咁呢?即是都叫做一個導演啊,確實有個好不平衡的心理。我好努力去做這件事,我不停簽票出糧給不同的人,他們出好多錢糧㗎,但我一毫子都無,還可能要倒貼。」後來Steve要借錢找卡數。但他又未想過要放棄,因為覺得自己全個人生所學,就是這件事,無其他可以做。幸好電視台知道他的情况,決定聘請其為正式員工。有了月薪,生活也好轉。

年頭播出《二月廿九》的續集《940920》,觀眾大為期待。頭5集好評如潮,但到了第6和第7集,觀眾不滿劇情,在網上群起怒插,傳媒亦跟風大報特報。Steve說從未試過被罵得如此狠。不單止食不落飯,一星期瘦了10磅,甚至每晚不想9點半來臨,覺得猶如上刑台。「覺得好介意呀,為何會如此失敗呢?…… 我們是在一個有信心的情况下拍的,好有信心地剪的。剪接師都話好睇呀、掂呀。我還覺得無問題。誰知反彈如此大,那一下始料不及啦,然後就覺得好失敗。原來我的判斷完全不正確,完全不是我expect觀眾有的反應。」第7集尾開始,風向又轉變,好評回來,傳媒也跟着追捧。Steve說事後跟編輯討論,覺得自己確實判斷有誤。「我是否應該不再創作呢?好似其他電視劇導演,只是拍,然後編劇就負責寫古仔。我都思考了一輪。但我最後的決定,都是覺得我要諗古仔。因為編劇不會用我個思維去思考。」他說編劇一般以角色為主線去思考,自己則往往先想到要怎樣的結果,例如要令觀眾毛管戙,繼而再補回前面的劇情。但他承認這種思維令編劇好辛苦,所以他也希望幫他們加入電視台,起碼有月薪。

相信因果 繼續創作

Steve今年已32歲,展望將來,他會繼續拍劇集。他覺得這都是命運安排。命運是他劇集的命題,也是他在真實生活中所信的。「我相信這個世界會幫我決定好。由我畢業到現在都是。所以將來如何,好似已經有一些迹象,但就並未好確定,我相信是會再好一點的。」相信命運,和他年幼已經喜歡歷史有關。「歷史就是一個因果的事件。當時有件如此的事,所以就有這件事,引發到兩千年後的今日會如此。無論宗教又好,政治體系又好,都是由因變果。所以我幾相信因果,所以我相信宿命。」在《940920》入面,女主角楚凝(蔡思韵飾)縱使懂得穿越到過去,但總是無法改變結果。不過到了最後,因着犧牲,軌迹變了。不知道Steve會否相信在現實中,犧牲可能也能令命運的齒輪轉動?

後記

Steve近排在看好多關於基因編輯的資料,正在構思可能會以此為未來劇集的題材。他上年讀過Dan Brown的小說Origin,都有類似命題。「我不相信元宇宙會成功的。我覺得元宇宙係呃×人的,NFT也是。但基因編輯係堅㗎大佬。」當人能夠直接改變人的基因,令人長命百歲、改變容貌、去除疾病,人的社會將會如何改變?或許,能夠得到技術的人,可能變成「神」,窮人則繼續要做異類。命運和基因,又會如何碰撞。我們期待這套劇面世的一天吧。

文˙莫哲暐

圖˙鄧宗弘

編輯•歐陽德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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