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自由的,直面自己的年老與死亡吧!

文章日期:2022年05月15日

【明報專訊】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

眼澀夜先卧,頭慵朝未梳。

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

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

情於故人重,跡共少年疏。

唯是閒談興,相逢尚有餘。

──白居易〈詠老贈夢得〉

張燦輝的最後一課,在2022年5月10日正式結束了。

他在中文大學度過了超過半生,曾任通識教育部主任、哲學系系主任等要職。最後一課沒有特別環節歌頌什麼豐功偉蹟,一切只是回到基本──教學。課程主題是「死亡與年老哲學」(Philosophy of Dying and Ageing),佛家云老病死皆為苦,這晚討論的氣氛卻是輕鬆和樂。在課程的尾聲,張燦輝唸出唐代詩人白居易晚年贈予好友劉禹錫的詩。由於是網上教學,而ZOOM的chat box字體太小,剛好張燦輝半瞇着眼讀到「懶照新磨鏡」,就說看不到下一句是什麼,正好呼應了詩句「休看小字書」。詩歌的最後兩句也寄託了一眾參與者的祝願──大家都寄望在餘下日子與張燦輝重逢,閒談,暢聚。唸詩完畢,課程結束,在一片依依不捨的道別聲中,張燦輝的教學生涯圓滿地畫上了句號。

事後我在網上瀏覽,有些朋友說這次課堂「很有中大通識氣氛」。亦有些朋友好奇,這種人文氣氛是如何形成的?多年來我一直在這種氛圍下成長,自問可以略說一二,並藉此表達我對業師張燦輝的敬意。

I.

最後一課在晚上6:30分開始,我晚了10分鐘,一click教學連結,熒幕顯示「無法加入此會議:本場會議已達300人上限,請稍後再試一次。」幸好,晚上6:59,我終於成功進入會議。

這時課堂在討論一本關於以撒‧柏林(Isaiah Berlin)的傳記Berlin in Autumn: The Philosopher in Old Age(1999)。柏林是著名的思想史家,《兩種自由的概念》( Two Concepts of Liberty)更是政治哲學上的經典著述。張燦輝沒有探討政治哲學的議題,而將焦點放在柏林作為哲學家的身分。張燦輝如舊在PPT摘錄了原文:

Life was life and its plausibility was a matter of sentiment not a matter of argument. Philosophical propositions were of no use at all in living or dying and to ask philosophy to console was to mistake what it was.(Ignatieff, 1999:3)

我一看就知道他的用意。能夠清晰展示一套學說的命題、論證,乃是哲學家的本業。不過,能夠清晰地展示一套人生哲學的命題、論證,是否代表他的人生就活得好呢?換言之,哲學學說與哲學家的生命之間有張力;張燦輝的選擇,明顯傾向後者。固然,他是學院中人,基本的學術規範還是要恪守的。但是他的學術關懷乃至生命情懷,都不太崇尚專業的學院哲學。張燦輝經常對學生說,一個人如果行有餘力,研讀康德、胡塞爾等哲學大師當然可以開拓視野、啟迪心智。可是,我們凡夫俗子其實不太需要面對德國觀念論、現象學所提出的問題,那是專家學者的問題。因此,他的學術關懷始終離不開「生死愛欲」的領域──無論你是什麼種族、階級、性別,你都必須面對幸福、死亡、愛情、性慾等問題。用學術一點的說法,即是人的存在(human existence)問題。

II.

於是,課堂從普遍的觀念轉而談論具體的人。其中談論得最多的,是張燦輝的老師沈宣仁與勞思光。

我們中大哲學系有個老傳統,過年會到老師的家拜年。在現代教育體制下還有這樣的老傳統,可以說是匪夷所思。張燦輝回憶說,沈宣仁老師的家門常開,師生間吃飯、聊天、看電影都是閒事。這些老傳統,就在那時開始。我沒有見過沈宣仁,但我推測張燦輝從沈的身上學到了某一種基督精神。因為我發現到,最後一課的氛圍更像是教會團契,而不像學術研討。張燦輝不信基督教(甚至反對基督宗教的學說),表現卻像是一個牧者。結果,課後的討論有一種特殊的宗教氣氛,大家都在分享學習點滴、個人感受,凝聚了一個小小的群體。

此外,沈宣仁擔任崇基通識教育主任期間,創立「綜合基本教育」,當年崇基學生不分學系都曾一起讀過柏拉圖的《理想國》。這種共讀經驗深深影響了張燦輝的通識理念。現在中大有兩門「通識基礎課程」──與人文對話、與自然對話──本科學生也是不分科系,共同必修,研讀經典。如果說中大人有一種獨特的氣質,這種氣質原來在沈宣仁的時代,根苗早種。

勞思光在學界地位崇高,在中大哲學系內更是傳說中的人物。然而嚴格來說,勞門弟子沒有一個直接繼承老師的學術,甚至在立場上是相左的。關子尹的康德是有情感的康德,有別於老師理解的純粹理性;劉國英推崇的是傅柯而不喜歡哈伯瑪斯,跟老師正好相反;張燦輝鑽研最深的海德格,一直是老師不明所以的「海德格之謎」。有趣的是,每次劉關張提起勞思光,都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或者這正是勞門教學的特式──教學非為傳道授業,只為解惑。學生不宜因循師說,對於老師,存敬足矣。在學術面前,大家都是自由的,無論研究儒家與康德,都不須師襲前說。同時,大家都是批判的,重點是哲學思考的能力,而不是哲學學說的傳承是否完整。自由與批判,成為了中大哲學系的學術標記。

III.

在課堂上,張燦輝用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作結。故事描寫主人公悉達多在古印度追尋自覺的歷程,其中一段講述悉達多遇上覺者喬達摩,並學習了對方教理中的勝義。不過,到了關鍵一刻,悉達多決定不依從喬達摩,而走上獨自修行的路。張燦輝摘錄了悉達多的話:

我對您不曾有過一念的懷疑。我一念也不曾懷疑您是大覺世尊,我一念也不曾懷疑過您已達到數以千計的婆羅門及其弟子努力追求的究極目標。……大覺世尊的教言裏面含容很多東西,教導很多事情──例如怎樣過正直的生活,如何避惡向善等等。但有一樣東西,不在這種明白有用的教誨之中;世尊在成千累萬的婆羅門中獨自證悟的那個秘密,不在這種言說裏面。

這裏想說的是,在自覺的歷程上,有一樣東西是不可言說的,就是我之為我的覺悟。所謂「不可言說」,不是說別人不可運用語言表達,而是說用了語言也沒有直接幫助。若我的人生有意義,這種「意義」也不是由任何人直接告訴我而讓我得到,即使告訴我的人是覺者。每一個人的生命,有自己的歷程,由自己來覺悟。

張燦輝補充說,哲學的意義,就在這裏。柏林、勞思光、沈宣仁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自己的哲學事業。我們需要模仿這些哲學家嗎?不需要,亦不可能。即使我們將這些哲人的著述都倒背如流,我們也只是模仿者,沒有個人生命。因此,張燦輝最後的寄語是,面對年老與死亡,沒有外在的權威可以主宰你的生存意義。你是自由的,直面自己的年老與死亡吧!無論你是基督徒抑或儒者,並不相干,重點只是你有沒有自覺。

晚年的勞思光曾以詩句「無涯理境歸言外,有限文章付世間」自况,寫成墨寶後贈予學生張燦輝。我素來忖測,這兩句話其實更適合用來形容張燦輝。張燦輝也有自己的「無涯理境」,只是意在言外,無法用言語或文字表達。今次老師正式榮休,謹祝在這艱難的世道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八十而不息!

文、圖˙劉保禧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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