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文學與畫的跨界因緣,香港作家的時代見證

文章日期:2022年05月29日

【明報專訊】去年我送出一份特別的聖誕禮物,緣於一位朋友和我一樣喜歡看畫,着我每星期幫她存起《星期日生活》的「十二因緣」專欄,儲了一疊。我們總說下次見面時給她啦,結果因為疫情及種種,相隔年多才見面一起慶祝聖誕節。Boxing Day早上,她告訴我正在家中將報紙用衣架夾起來欣賞,滿有感恩,我想起這是星期日,提醒她要自己落街買報紙呀。而那時,我這位朋友已有近兩年都不太敢看新聞。

此疊的第一篇是淮遠的詩,日期是二○二○年九月二十七日,紙張略有泛黃;至二○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刊出董啟章的短篇故事,連載剛好到最後一期,畫家高立在這六十六周連續為每篇文字提供一幅畫作。最終篇的按語,高立輕輕透露會將欄目結集成書並會籌辦展覽,只留下一個IG連結,預告書名是《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

朋友說,她把這些印在報紙上的故事和畫,一口氣翻開一張張的讀,直至天色漸暗,印刷字粒開始變得模糊,斜陽的餘光靜靜地退至牆角,報紙上只剩下高立那些畫作仍有微光。她第一下感慨是原來失眠的人還真多,不獨是她一個,很多篇也有寫到,而且看來大家都發了很多夢。睡不好自然會生病,她說醫生斷症是創傷後壓力症,孤獨與無力感又令她失眠不斷。即使淺睡,眼珠子也不由自主地轉。最後我們互道晚安,但我們都睡不着。

如此這般,我知道她又把報紙收藏起來,沒敢再去翻動。直至我最近看到高立的IG開始更新頻密,頓覺時光沒有停駐,原來兩件事要都成真了。

六十四位作家加一位畫家

「集結六十四位香港作家的跨界計劃,源自《明報》專欄,畫家高立攜手本土重要作者、新銳寫作人,回應時代動盪,跨越漫漫長夜。每篇灼熱文字,敲擊出每張凜烈畫幅,以此擦亮天際隕石,與每位尋光待旦的香港人同行。」

《字花》網頁刊出了楊秀卓老師為這本圖文結集《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寫的序,與其說是序,不如說是一堂美術課,列出他對高立作品的十二個觀察,綜合出的基本重點有多方面,令我忍不住再從頭細看高立的畫,逐一對照:

//用顏料製造肌理,是高立鮮明的個人風格,如《無何有城組曲》,營造一份壓迫的廢墟感覺。最貼切的莫過於《星夜》,密密麻麻斑駁的黑色紋理,儼如置身風雨飄搖的年代,無論現實有幾荒謬,日子如常地過。

//高立以色彩、肌理和構圖經營氛圍,又同時刻意建構大小比例差異的空間,「逼」我們免被情緒牽動,專注地感受/閱讀/觀看我高立如何描述香港故事。或者,你會在當中憶起過去兩年的人和事。

讀到這裏,我不禁嘀咕,要我等香港人翻動記憶,這樣的考驗會不會太大?

我閉上眼睛。無數記憶影像穿過我的瞳孔,交疊掠過……

/你站在一組交通燈前,在那些趕着過路的跑姿認出誰人,磚塊,礦泉水樽,巴士站牌,路標,垃圾箱,混凝土樓間的陽光斜照在混凝土鋪蓋的地上,丟下的鞋子,總是不知道怎樣道別,警號呼嘯而過。閃光打在長街的岔口。一切那麼熟悉,卻記不起為何活着。

──李智良〈無痛之軀〉

我以為那人就是我。還是在哪裏一起經歷過……

//全部畫作都必定有人。有時是一個;許多時是一對、一群、一排甚或一大堆人,有男有女。高立以簡單線條勾勒每一個人,再以鳥瞰視角描繪,每個人的動作都非常清楚,現實的:讀書、如廁、躺臥、睡覺、排隊、跪、跑、蹲、撐傘、推車……;超現實的:如頭腳着火燃燒。畫布上謝絕一切面部表情的特寫,刻意收起人物的任何情感表達。沒有階級,沒有身分,剝去所有可辨認的個性,將角色從個體的經歷化為普遍性(universal)。

//高立善用比例製造錯覺,將細小的人物和物件置入相對寬廣的背景空間,切割人物之間的關係,讓他/她們處於抽離的位置,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高立似乎要拒絕觀衆進入畫面,好「冷靜地」細看世情?想起Wim Wenders的Wings of Desire那位長了白色趐膀的男天使,在摩天大廈天台上,俯瞰腳下眾生,我們就是天使。

轉念一想,這畫其實是一扇窗,每扇窗是一個人的夢境。

重複的歷史 相同的痛

連白雙全都說羨慕高立「可以跟這麼多香港作家合作,每個作家風格獨特,而他用他那帶點超現實的繪畫風格,帶我們進入他詮釋文字的秘境」。

如此一項蔚為奇觀的跨界合作,我身為讀者亦最感好奇,就着一個持續的題目,即使作家們願意合寫,也可能會欠缺一個對話頻道,好容易發展成各自創作。然而高立透過每周的固定專欄,以文學為背景,畫作為軸線,畫作的間距與貫徹風格構成讓人任意穿越的自由空間。

原來高立將我們置於劇場之中,有時抽離於現實,反而可以比較勇敢去面對真實。因為就算你再努力,經歷過再多的痛楚,到最後,你還得要獨自面對無底的黑洞。然後呢,沒有然後,也沒有開始,你發覺命運還是重複。這時你才醒覺,或許歷史也只是不斷又不斷的重複?

/八號風球,爸爸要帶我出門,媽媽跟他吵起來。爸爸堅持我要體驗這一切,他要我同理廣場上的大學生。我完全不明白爸爸在說什麼,只是覺得在風雨中出門很好玩。當時住在灣仔史釗域道,徒步不用半小時就到達皇后大道東與司徒拔道交界。人群已從維園出發遊行至此,在新華社外的馬路上聚集起來,但口號都被風雨打散。風勢轉烈,天色黯淡,我卻看見媽媽來了。她沒穿雨衣,雖然掌着傘,仍渾身濕透,就像大部分聚在此處的群眾。媽媽悄悄停在爸爸身後,爸爸一聲不響攬住了她。我很高興他們沒再爭吵。

──陳慧〈夏關〉

你會問,為何歷史要不斷重複?當我們每次回顧,翻開檔案,那些還未結痂的傷口,那些痛的感覺,提醒仍在活着的我們,每個經歷過這時代的人,其實有着相同的痛。每個人都帶着滿身創傷,痛苦令我們願意懷着溫柔去明白彼此。

/一個囚犯抬起朝向早餐盤子的臉,嘴裏說出了:「5月35日。」

每一個人都聽到了警報聲。四個獄吏幾乎是同一時間衝進來,圍住了那個犯人,其中一個用鞋底把他的頭壓在地上。犯人嗅到一陣來自外面的氣味。他的兩眼像燈塔一樣放着光。

──謝曉虹〈5月35日〉

/這些創傷她都不想,甚至創傷這個詞也離她太遠。她一心像晨運那樣提着東西探監去。在半小時探監的末段,兒子來來回回交代一些她不大明白的事之後,她和他隔窗對望,「媽咪好掛住你,好掛住你」。二人都說不出別的話來,兒子的眼神無限依戀。語言有時非常有限。

她非常心痛。但心痛也讓她感覺到溫度。就像小欖外面那一株大木棉樹,一山靜默,怒放的紅花突然如一種無法解釋的、超越現實環境的祝福。偶然在某些這樣的瞬間,她會覺得這件事她做得來,她可以把陷入深淵的兒子接住,就像她包餃子,一手抄起,人人說好。她還想去探別的在囚者。

──鄧小樺〈木棉無言〉

我們無法避開整個翻轉的時代,把我們內外都翻了幾遍,作者的文章即使筆觸極盡冷靜,仍都流露着這樣劇烈如燃燒過後的情感。幸而文學提供了多變的進路,高立與眾作者對話之間,已將傷口轉移到畫上,以各種符號和肢體形態呈現。自然、時間、社會、身體,似是互相牽引重疊交錯。

//符號從不缺席:大量的各種動物。還有樹,燃燒的樹、被狂風吹得東歪西倒的樹、禿樹;以及經常出現的紙船……至於黑色雨傘,更不斷重現,佔據重要的空間。運用符號來指涉某種意義,高立確實是高手。

/自從有許多言說的方式被禁止,表達就成了一件異常陌生的事。不過,當我對表達愈懷疑,我的表達技巧卻愈發流暢純熟。禁言時段生效之前,說話滑出我的嘴巴的速度,總是比我的腦袋運轉得更快,而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說話的內容在我意識到之前已形成,它不但沒有違背我,而且所揭示的比我所知更多。那時候,我就像在操縱着一個名為「我」的木偶。

──韓麗珠〈野豬山〉

創作、共鳴、療癒

這樣的創作,穿越每個人的痛點。正是人與人、與時代、與內心、與創傷的對話。

高立說他喜歡Buena Vista Social Club的一首西班牙老歌¿Y Tú Qué Has Hecho?,歌詞大意是,少女在樹幹刻上自己名字,這棵樹雖然被傷害,但仍莫名地喜歡着這少女,對她說會永遠保留這名字,然後掉落一朵花給她,只擔心她不知會怎樣對待這朵花。「這首歌大概描述了我的傷痛,為何我說要溫柔地面對殘酷,那是因為香港的名字已經永遠刻在我們心裏。」那個創傷就是屬於我們共同的身分。唯有溫柔地面對殘酷命運,才得以化解困在我們裏面的痛感。人體是很奇妙,會用你想像不到的方法,找到自己的頻道,深達那痛點,溫柔地觸摸以為無法醫治的部分。

原來共鳴即是療癒,而最能幫助我們達到共鳴,就要通過創作,或是欣賞屬於這個時代的創作。時代無論美醜,總能激發我們無盡創意,時勢愈難,創作的本質愈是要超越它,誓要滲入我們生活的每個細節。

/兩人嘻哈一陣,靜了下來。長髮女子抬頭望天,說:今晚好多雲,睇唔到星。

點會冇星?咪有一粒喺你隔籬囉。短髮女子望着天空唱了起來:

群星一起再發光,破開天曉,虛空幻變的愛,完美閃耀。陪同在黑夜路人沓,儲起的微笑,留待宇宙臨終,無預兆。

一陣風刮起來,吹亂了她們的頭髮和衣裙。

真係翻風喇!你快啲著番件衫啦!會冷親㗎!

短髮女子穿上牛仔外套,瞇着眼望着岸上的燈光,說:你睇吓呢個城市,幾撚完善!

個天真係一粒星都冇。

聽日真係會轉冷?

仲會落雨𠻹呀。

──董啟章〈星夜〉

//在工工整整的鋪排下,高立聰明地用滴漏(dripping)技巧破局,撼動稍微沉悶的畫面,「破壞」原先拘謹的構圖,從而出現與文章呼應的效果。

高立自己解說,有時因為水的流動,為整個空間氣氛定調,即便與原先初想的不同,若是合適,也就調整自己,水滴或渲染都是天意。要靜心等待上天的參與和回應。因為整件事也是關乎時代,在天意中,我們的歷史,也是我們的命運。就如同香港的未來,並非憑單一事件的發生而決定。透過作者們文學的眼睛,長期凝視着社會不同層面,寫出心聲。一切的背後,自有歷史進程與來由。「我駐足於我的崗位,來回天上人間,見證了一幅畫,經由好多事情,不免帶着痛,交集在一起而誕生出世。」

六月開始,高立將會在三個場地分別展出他大部分畫作,我會約我的朋友,真正走進這扇窗,行走其中,近距離直視,練習讓晨早的光線溫柔而穩定地穿透瞳孔。

文•羽海

圖•高立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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