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菜園都有很多可能」 記錄農耕故事 與菜共舞

文章日期:2022年06月03日

【明報專訊】看着香港農業生產「插水」的數字,慨嘆一聲「農業已死」很容易,但「問題是留下來的那些人如何捱過這個插水」?既是文化研究學者,也親身落田耕種的農夫周思中如是說。耕種10年有餘,過去2年他走訪農場,筆耕不絕,種出一本《夕陽的光:誰說香港沒有菜園》。

在錦上路謝屋村下車,穿過房屋往山的方向走,會見到生活館有機農場的田野。生活館開始於反高鐵護菜園運動,一班社運青年學種田,周思中可能是最投入務農的人之一;晃眼10年光陰,他獲得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哲學博士學位,同時生活館有機農場的生產變得穩定,可逢星期二、四、六出菜,今年他更交出記錄本地農業的大作。

走訪農場、持份者 了解種菜營運

250多頁的《夕陽的光:誰說香港沒有菜園》,「從農業數據走進菜園」開始,周思中走訪本地59個農場,訪問46個蔬菜產業鏈持份者,了解本地農夫種菜和營運的方法,談蔬菜統營處、天光墟、欄商及有機菜園等,最後結語題目是︰「『農業式微』不是什麼」。在很多人心中香港農業走到夕陽,周思中卻想告訴大家,即使1980年代很多新界菜農回內地開菜場,香港農業產量和產值下降,本地蔬菜自給率大跌至2%,「但不代表香港(農業)是丟空了、空白的……如果我們真的覺得香港農業故事講到人們回大陸開菜場就完結,我們就錯過很多(香港農業)風光的部分」。

那些風光的部分,說的不是近年大眾在本土思潮下對本地菜的關注有所提升,是要深入探討香港蔬菜產業鏈如何運作才能理解得到。這本新書屬於香港有機生活發展基金下「香港農業3.0——蔬菜產業鏈的可持續發展計劃」項目一部分。周思中由2020年初開始花近2年做田野考察,他說此書延續自己的博士論文,當時他以本地戰後菜園發展為題,主要訪問退休和北上開菜場的農夫,今次則訪問留在本地仍經營農場的農夫。

周思中形容留下來的農夫「古怪」︰「要是你,會不會在各種情况這樣不利之下,還堅持在田裏落完一批種子,又再落下一批種子呢?」本地蔬菜自給率自2012年起徘徊在約1.6%至2%之間,這些農夫便像傳承了香港農業的「血脈」。那本地農業有何風格?周思中最先提到「多品種種植」,原來不少香港菜園會在幾萬呎田地,一個季節種10幾種植物,他形容是「在有限的地方,偷時間、偷空間,最大化農場的產量」,對種植純熟精心的安排可說是農夫的「技藝」。

與植物互動 了解各自特性

說是「技藝」,是指農夫對植物的了解,不同品種植物的生長需要、特徵不同,農夫要就每個品種的植物安排時間和提高注意力,周思中打個譬喻,「你同一時間要照顧十兄弟,十兄弟全部性格、需求不同」。而內地農場的趨勢完全不同,農場愈來愈巨型和有規模,周思中覺得香港的「小農風格」更好看,從農夫做到「多品種種植」,能看出他如何認真觀察植物,與植物互動。在書中他形容「蔬菜與農民共舞」,因為「農民做一個動作,蔬菜以長勢來回應」。周思中解釋︰「貫穿全書的其中一點,不是一個人去種一棵菜出來,而是棵菜有自己生長特徵,有它的喜好反應,農夫就是和它跳舞,捉到這些反應,農民就可以『食住個勢去』(讓菜成長),而不會做適得其反的事情。」

周思中從文化研究理論之中,尋找書寫農業方法上的突破。他說︰「我寫的時候想嘗試捕捉菜和人之間的關係,尋找例子展現這種關係,或者不同菜有不同的關係。」書中用的例子之一是西洋菜,要種好西洋菜,需把握其「不定根」特性,才會更易生長;他又以芥蘭為例子,農民因為人手不足,未能在定植後為芥蘭逐棵上泥(將泥土堆於莖與根連接部分)助其生長,便選擇在定植前施混合肥料和延長苗期,定植時刻意種深少少,省卻上泥工夫。在文化研究角度,就是周思中說要看「物件的能動性(agency)」;在農夫角度,就是「棵菜告訴他要點做」,蔬菜不是種植的客體,透過生長調轉「施力」在人身上,讓人作出適當安排。

寫出這樣的角度,當然因為周思中身分是學者又是農夫。最初學農時,他和伙伴不斷撞板,寫書是希望把香港農民的經驗和知識留下來,他喜歡用這個比較:耕種不同於在籃球場射波,波射不中,1秒後可以拿起再射,但如果種植水稻,1年只有2茬,人即使耕種30年其實也只會經歷60次收成,所以記錄經驗尤其重要。從文化研究看農業,也讓周思中更留意「人」的故事,「文化研究是要去問意義的問題,即是你做一件事情,一個行業的實踐對於參與其中的人意義是什麼,又如何說出這個意義」。

展示家庭關係如何「織在其中」

周思中說起書本尾聲寫了一個元朗南部果園的故事,果園是一個父親為老婆與女兒花10多年的精心安排——老婆本來主力種時令蔬菜,比較辛苦,一年四季都沒有休息時間,所以他提早10幾年租地,由零開始種植果木如荔枝、龍眼、檸檬等,直到他生命走到盡頭,才在病榻告訴老婆和女兒有這樣的一個果園存在,希望老婆打理果園沒那麼辛苦,同時果園設計用心,以2層樓高的大樹作樹牆,包圍園內果樹,果樹經歷多年修剪變成橫向而不是垂直生長,他希望老婆和女兒毋須爬高爬低摘果實。在疫情之下,不少農二代回到家中的菜園和果園幫忙。故事中的女兒本身做銷售工作,公司生意少了,於是多了時間幫母親打理果園。小時候父母也曾想女兒出外讀書,走得愈遠愈好,現時女兒帶着商業社會經驗幫忙活化農場,例如構思如何舉辦遊人參觀摘水果活動、園區如何管理人流、多餘農產是否可接駁加工產業等?

還有另一個菜園的例子,父母長年批發賣菜,女兒卻想到建立網店提供「宅配」服務,變成父母賣菜給女兒,女兒再對外銷售,有趣的是因為女兒網店貨架空虛,所以父母嘗試「多品種種植」的方向。周思中認為每個菜園都有很多可能。

元朗南部果園的故事,還有一點觸動周思中,便是女兒說農夫一直處於不公平的位置,因為要有菜賣才有收入,令她反思能否經營一個果園可以積穀防饑,幫母親掙點退休金?她才因此想到收費活動等,也繼承了父親當年為她和母親未雨綢繆的做法。周思中形容這個農場體現了家庭關係如何「織在其中」,又或者是「將家庭關係空間化」。他亦問及只看數據與產業的政策制訂者,是否理解農業對於農民而言是什麼意義?

本地農夫血脈 值得「大陣仗」書寫

借教育工作者許寶強在序中所言,周思中情之所繫的「本土」,大概更多是身土不二、以農為家的底層庶民,他努力想讓庶民被消音的故事得以在書本中重生。周思中希望更多人對農夫「畀番少少尊重」,相信讀者願意花點耐性看書,「應該會了解多少少在香港做農夫是怎樣一回事,大致上都是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人的一個工作」。他指留下來的這些香港農業「血脈」,值得「大陣仗」寫書記錄,也讓大眾不再只找到大陸與台灣菜園的紀錄。

周思中回想自己開始學種菜時,產量不穩定,質素一般,偶然種到一些菜,吃又吃不完,但又無法做到穩定輸出。心態上會因為很珍惜每棵菜,接受不到菜賣不去,又會為低價賣菜而忐忑不安。他那時對於蔬菜產業鏈的理解是「斷開」的,後由一個「玩玩吓的狀態,去到一個想認真生產的狀態」,開始思考顧客關係、賣菜途徑。他由社運走到如今以生產者角度寫書確實不易,也無悔選擇落田而非往德國讀哲學,在田中學到的應該不比在德國學到的少。

那麼周思中未來會否繼續留下種田?「無被人收地的話囉……」而對於4歲的女兒,他說未必想她入行,因為政府政策不鼓勵本地人「自強」,發展自給自足的農業,支援不足下入行像要「由零開始斬柴、執石頭」;但他亦相信做一個農夫,沒有任何東西是現成能獲得,要靠自己發掘、建立。他寫書期間新界東北、坪輋、塱原等活躍農產區遭收地,也有農夫移民英國做起幫當地居民改造後花園為菜園的工作。他自己曾見證菜園村居民遷往新家後在只有1呎的土地上種植,「只要有人,有少少地方,都會有人『種嘢』;政府想剷除耕種,收走所有農地可能還容易一點,但你好難阻止人享受耕種的動力」。

■《夕陽的光:誰說香港沒有菜園》

網址︰bit.ly/3N7zwsI

文:胡筱雯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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