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導賞:圖書館劫難中的守書故事

文章日期:2022年06月12日

【明報專訊】圖書館,如此靜默空間,哪想到也會劫難重重。被火燒、遭水災,還有戰爭中的掠奪與禁制,曾開設書店「旅人之家」的葉錦鴻多年來走訪世界各地,收集守書人的故事,選取了圖書館劫難史中的動人片段,編寫成《消失的圖書館》:一方有難八方來救;大圖書館難做,就到處開小圖書館;小心翼翼洗走紙上泥濘,令書籍不變廢紙……他們為何着緊,為何奮身守護?葉錦鴻寫道:「圖書館作為文化記憶的代理人(而不只是知識庫),不僅是因為圖書館傳承和保存了過去的圖書、文獻和文化遺產,而且重要的是它們代表了社會的價值觀。」他笑言可以「寫包單」,劫難將永不休止,然而即使圖書館與書正不斷消失,卻不會死,追求知識的精神總一直存在。

葉錦鴻接受訪問時,記起多年前往英國旅行那一幕,「我去到英國一個小鎮,住在青年旅舍,同房跟我說對面那座山有火災,我望一望鎮的另一頭,有火在燒,翌日與朋友去看看,半小時路程走過去,就見到個地道社區,一間書店的招牌燒剩Bookshop這個詞」。作為愛書之人,他更感悟到一種脆弱,一場火就能令書籍毁於一旦,也因此,當他到訪1747年已向公眾開放的意大利佛羅倫斯國立中央圖書館前,特意早一個月預約參觀它的手稿室,「在那裏會看到但丁《神曲》的最古老手抄本,由職員小心地翻來給我看,我會想,這些手抄本經歷很多轉折,在不同地方流轉,最後來到這個圖書館的藏館」,他眼前已是不知多少代人守來的成果。

納粹治下的巴黎美國圖書館

戰火中仍開放

在納粹橫行時,圖書館各有堅持的面貌。1933年納粹在德國多個城市焚書,激起世界各地知識分子抗議,在巴黎及紐約都有圖書館成立,專收在德國被焚燒及禁止出版的書。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由美國圖書館協會在巴黎成立的美國圖書館,原本是為促進對美國的理解、向歐洲宣揚美國圖書館運作的方法,至二戰爆發、巴黎被納粹德軍佔領後,多間圖書館被關閉,它卻在戰火中繼續讓市民入內看書。其中一個關鍵是圖書館委員會委員中,有一名伯爵夫人與傀儡政權關係密切,用其身分保護圖書館,而且當納粹不准猶太人入館時,他們仍暗地提供地下服務。

歸還被搶猶太人藏書

而葉錦鴻得知一間圖書館直面過往戰爭歷史的一個溫暖舉動。在漢堡大學圖書館,有一堆由「蓋世太保」(納粹時期秘密警察)捐贈的書,大有可能是從猶太人手中搶奪而來的。職員由2005年開始,從每本書中仔細找尋擁有者的線索,「他們看看書裏有沒有什麼筆迹、筆記,來印證擁有人是誰,又或一些日記了解主人有什麼書,來與這些館藏配對」。他曾以電郵向館方查詢數量有多少,不過館方亦難以給出確實答案,稱「所有1933至1945年間進入圖書館的書都有些可疑」,成功查出的包括屬於Marie May Reiss的400本書,由於其女兒後來亦死於集中營,圖書館聯絡上Reiss的侄子,最後他決定把這些書贈給圖書館。這些工夫很艱辛,為還一個歷史公道,葉錦鴻知道館方「用了差不多7、8年時間來求證、尋人、查問,有些家族已移了民,他們又用電郵聯絡,盡量去找」。

毋懼「書本恐懼症」

鄉村建千間圖書館

也有人選擇在政權打壓下開拓自己的角色,葉錦鴻寫出在佛朗哥統治時期出現「書本恐懼症」,1934年大學校園裏還有燒書的集會,法律教授大表支持,譴責自由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黑人、反天主教徒等,年輕人甚至高唱長槍黨黨歌《面向太陽》。西班牙內戰期間多間私人及公共圖書館被搜查,圖書管理員亦被槍殺,而在當地出版的書籍亦要經過審查。

在這惡劣環境下,圖書管理員Maria Moliner卻有了不少新計劃。1931年起,她展開一個在各地小鎮建立鄉村圖書館的計劃,在4年間創立了5000多間圖書館,而且不只讀書,館內還會搞電影放映、講座來促進交流,並在1937年撰寫《小圖書館服務指南》。她的理念是在一所歷史悠久的圖書館中,讀者進來已很清楚自己的目標了,管理員的指示並不重要,但在鄉村圖書館裏,管理員要「把他的靈魂放在其中」,要有熱情,為讀者提供精神上的改善。葉錦鴻形容Moliner所做的事是「深耕細作,她用自己的方法去做,不放棄自己要做的事」,至1970年,她仍擔任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並用15年編寫了一本西班牙語詞典。

泥濘中的救書大行動

問作者如果要選《消失的圖書館》中一個故事送給香港讀者,他說其中一個選擇會是書中最後一個關於「泥濘天使」的故事。1966年,意大利佛羅倫斯被一場大洪水侵襲,水位高達4.92米,浸毁不少博物館與圖書館的珍藏,佛羅倫斯國立中央圖書館的13萬件藏品中,有三分之一被損毁;在地下室及地面一層更有超過100萬圖書被淹。館長Emanuele Casamassima隨即呼籲世界各地義工參與救書大行動,這些義工就是「泥濘天使」(Erasmo De Angelis),是由一名意大利記者提出的,從歷史照片中可見很多年輕人在地上刮走厚泥、抬起畫框,圖書館中央放滿一疊又一疊被浸濕的書。葉錦鴻引述另一座圖書館Biblioteca del Gabinetto Vieusseux的館長Alessandro Bonsanti憶述,受損的書經洗滌、吹乾、消毒,嚴重的要送往修復。而當時Casamassima亦有向大英博物館及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等專家求助,制定一些處理方法,包括拍攝書中內頁,每本書還要花上4小時清洗,甚至用小刀將泥漿刮走。

「救書就如救人」

「書是有生命的,救書就如救人。」葉錦鴻說這個故事展現的意義是:「邊度有事,就拋開一切過來救,盡量救,救得幾多得幾多,感動我的是那種不惜一切,我們如何對文化有一種敬愛和尊重,而去保護的心」,「我希望喚起香港人的心,就算遇上災難、就算黑暗,我們都要有一種(態度),就如西班牙的Moliner如何面對,都係要去寫,都係要去做,不會停下來,只是用其他方法做」。

香港公共圖書館雛形

說起巴黎有座美國圖書館,葉錦鴻問,你知道香港也曾有美國圖書館嗎?原來在1954年至1977年間,元朗有一座「尼克遜圖書館」,在1953年尼克遜訪港後設立。他亦記得在金鐘統一中心2樓有「美國圖書館」,在網上可搜尋到1980年代在該處舉行過攝影展、水墨畫展。其實還有不少鮮為人知的圖書館,他亦到訪過在中環交易廣場的日本駐港總領事館圖書室,「你有去過中山圖書館嗎?」在窩打老道79號的中山圖書館,網頁介紹成立於1970年1月1日,是私人圖書館,藏書量最高達15萬冊,在2000年由界限街遷至現址,公眾可預約進入,不過現因疫情暫停預約服務。

數碼化助拯救圖書館

葉錦鴻在書中也記下了港大馮平山圖書館在日佔時期的救書故事。他透露自己昔日就讀的聖保羅書院就與圖書館遙遙相對。「我那時是風紀生,除了小息巡邏維持秩序之外,還會被分派到(聖保羅書院)圖書館工作,你想想80年代未有互聯網時,圖書館作為資訊、知識流通,是很必要的。」他難忘老師曾帶他們進入一個神秘檔案室,收着戰前的校刊。面對今天因網上世界發展,圖書館的角色似已減弱許多,不過葉錦鴻認為:「尤其公共圖書館,它的功能是不可完全被取代的,只不過有些功能會被電子化,但不是一種你死我亡的關係,而應是共存的,數碼圖書館的功能可幫助拯救一些書,通過數碼化存檔。如果廣義去看,圖書館的儲存功能不只圖書,還有圖片、電影、聲音檔案等,數碼化就可將這些保存下來。」

「而今日圖書館應該是more than一座圖書館,就像我以前旅人之家的書店,應是互動、雙向、交流的一個集中地,可具社區功能。」馮平山圖書館設立的初衷,可見公共圖書館的雛型,書中亦從《庋藏遠見:馮平山》引述馮平山原初的理想:「捐圖書館的條件有二:一是該館除供大學教職員及學生使用外,亦應對外開放,供社會人士使用,因此,該館應在大學範圍內接近公路旁選址;二是該館永遠作中文圖書館之用,庋藏中文書籍,不得作其他用途。」圖書館在1932年揭幕,葉錦鴻說:「這可說是香港公共圖書館概念的開始,(香港首間公共圖書館)大會堂圖書館也是1962年才啟用。」

建立與毁滅

葉錦鴻還會繼續書寫世界各處消失的圖書館,也是在寫書與人的關係,並相信題材會不斷出現,「我在序中提及《世界書籍毁滅的歷史》(A Universal History of the Destruction of Books)一書,裏面都一語中的地說出,我們身處一個可悲的歷史輪迴,建立又再毁滅,又再建立又再毁滅」,「人為、天災避不到的,我可以寫包單,繼續會有很多書被銷毁、消失,走唔甩,但我們就與之競賽」,記錄歷史,也是傳承當中的精神,「縱使書會被毁滅,但依然還有追求知識那種渴望。我相信就算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書仍是會存在的」。

文˙ 曾曉玲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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